《他比想象中爱你》念远乡

17、字条里的告白

　　我扪心自问，自知被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后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继续装傻充愣着无视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事情，像是只有我一个人特别钟爱的，但是时常出现在餐桌上的浓汤，像是无数次越过人群喧嚣静静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像是他闲谈时所有明里暗里的意有所指。

　　所有看似漫不经心的细枝末节在真相大白之后，都堆砌到了一起，为我们相处时的别扭添砖加瓦。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同江也继续相处，而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我的尴尬，他通通视而不见。

　　而且好似自从那天坦白之后他的顾及也没有那么多了，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的关心，他仍会收回想要触碰的手，但不再介意其他人知晓，或者说，他不再像我隐藏他的心意。

　　绕好的耳机线里藏着的字条是争执过后许久才被我发现的。

　　那天是我们一个同乡同学的生日，大家聚在一起为他庆祝，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人，不知道是谁撞到了一个水杯，被子里的饮料洒了出来，正好倒在了我和佁音的包包上。我们发现之后赶忙将包里的东西逐一检查一遍，生怕损坏了U盘之类的东西。

　　我就是在那时候才发现这张被压在包包角落里，有些发皱了的纸条的，幸而水没有渗到包的内层，江也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大概是他藏的不仔细，又或者是那天我塞进包里时太不注意了以至于让它落到了包包的角落里，若不是今天有人不慎打翻水杯，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看见它。

　　他大概猜到了那天谈话的结果了吧，才会事先藏了这么一张字条。

　　我将视线落在手上这小小的字条上，细细的纸条正反两面都写上了话，一句是“吹笛者倚着窗户，而窗口是大簇郁金香。”【1】而另一面写的是“我会数着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2】

　　我捏着这张因为包里各种杂物挤压而边边有些发毛了的字条，忽然就笑了起来。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未曾发现时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在意，任由他们被杂七杂八的物件儿挤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可到发现时，才发现，原来他们一直都在那儿，默默等待着我。譬如江也一直不打扰我的喜欢，譬如佁音一直不多问只聆听的贴心，譬如这张风一吹就会飘起来的纸条，譬如默默支持着我却又不善诉说的我的父母。

　　所有的喜欢原来既不是等价交换也不等同于单方一味的退让。他的喜欢既不是高尚到无所求也不是市侩到欲求我如何如何，他求一个回应，而不是让我去成为他心中期望得到的某个人。

　　人间有种种形态的情爱，而这种种情谊却未必都如我所知所想的那样，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世界上的爱意原来也并不都如我所见那样，一定会走向穷途末路。

　　原来啊，世间带着充分尊重的恰到好处的喜欢与爱，从来都不是与我无关的事情，他们一直都存在，而我也该早些去发现。

　　那些我见到过的最终都面目全非了的爱情，开始时都是怎么样的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他们每一对将戒指取下，将誓言作废的时候，爱或者尊重，总有一样是从这段关系中缺席了的。

　　可是我总是觉得爱意可以在时间里被偷偷变换模样，变成亲情或着是以习惯，依赖的方式再次存在，但是理解与尊重，从来都是相对一个人的独立人格而言的。

　　也许我的父亲，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地理解和尊重过我母亲的灵魂吧，他并不是真的懂她，或者他懂却不愿意充分尊重她的意愿，所以才会试图改变她，使她变得符合自己的期待，要求她符合社会舆论的期待。

　　我突然就释然了。

　　像是佁音说的，他们的故事是自有必然因素，我早就知道，却一直自欺欺人，不肯放下记忆里那些他们恩恩爱爱的记忆，总是想着他们之间应该不至于此。

　　事实上，这么多年压在我心上更多的并不是愧疚，而其实是我作为一个孩子，心里那点点对于父母关系缓和甚至重归于好的小小的期冀。

　　只是我所受的教育和我成长的环境让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这样想这样做。

　　也许那些最后分道扬镳的一对对夫妻真的是做了对他们双方对未来更好的决定吧。

　　也许我才是那个最不豁达最多愁善感的人吧。其实仔细想想，在奶奶住院之前他们的关系就不似从前了。不过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谁也没有由头发作，谁也落不着痛快舒坦。

　　我想起那天他们俩从法院出来后的情景了，他们先后抱了抱我，对我说，爸爸妈妈都很爱你，不过以后你会跟妈妈更多地住在一起。

　　他们最后互相拥抱了彼此，轻轻笑了一声，似是一笑泯恩仇，爸爸说了声抱歉，妈妈轻声说了再见。

　　他们仿佛是一对即将各自奔赴自己人生的旧友一般道别，然后各自转身离开，我牵着妈妈的手，一直走到路的尽头时才忍不住回头去看，爸爸没有回头，背影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样子，妈妈也没有回头，脊背挺得直直的，没有不舍和遗憾，只有释然和潇洒。

　　我久久地望着爸爸的背影，从此以后，他仍然是我的爸爸，妈妈也仍然是我的妈妈，但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手拉着着向别人介绍说，我是他们俩都深爱着的小女儿了。

　　记忆里的小女孩最后还是转回了头，我长舒一口气，视线重新落在手上的字条上。他们都向前走了，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了，好像只有我被留在那里了，十来年了，其实我也该向前看了。

　　佁音全部核对检查完了才发现我在独自出神，这时江也也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

　　“怎么了，刚刚一路走过来就看你直愣愣地看着一处发呆，是不是没休息好，还是有什么不舒服？”他关切地问道，目光聚集在我的脸上，并没有注意到我手上的小纸条。

　　“没事，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隐隐约约觉得，也许我可以不必走上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道路。”

　　我看着江也的眼睛，笑着说道。

　　男孩愣了一秒，旋即注意到我手上的字条，难得耳根子有些发烫，面上却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你不会到现在才发现它吧？”

　　我眨了眨眼，表示认同。佁音注意到我们之间微妙的气氛，识趣地默默离开，客厅的另一边一群人唱唱跳跳的，音乐声开得很大，此刻，没有人注意玄关处的我们俩。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当面再讲一遍吧。林逾静，我确实喜欢你，而且也确实是喜欢你很久很久了。但是你不必担心什么，这是我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可以不要再以逃避来对待我，被人喜欢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而你最终喜不喜欢我也不是什么对或错的问题。我希望你可以始终遵循你的内心，不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有一丝一毫的妥协。”

　　“我无比期盼有一天你会对我说出yes，但比一句yes更重要的是你心里完完全全的心甘情愿。我喜欢你，我的喜欢纯粹而卑劣，我卑劣地想要拥有你，但又理智地等着你的一个回复。我的心是卑劣的，但我的喜欢是存粹的。”

　　“我一直喜欢你，也会一直尊重你的意愿，也请你，正式考虑一下我。“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却在说完之后微微移开了目光。

　　我想起妈妈曾经对我说的，她说她和爸爸毫无疑问是彼此相爱过的，自己当时选择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给予自己的选择充分的支持和理解。

　　“但是，”她说，“他其实只给了我六十分的支持，只是在那个年代里，在旁人只能给一个女律师十分的理解的时候，我就以为他给了我世界上最多的，足量的理解。可是时间早晚会暴露一切，我总是要明白我要的是绝对量的尊重和理解，而不是那个相对多的。”

　　那头的音乐声开得很大，一群青年人无所顾忌地笑闹着，我在想也许在被爱这件事上，我会比那些走向分别的故事里的所有人都要稍稍幸运一些。

　　因为时代不同，在一代代人的努力中，一代代地更加重视起个人思想和意愿的重要性，我所处的时代比以往更为宽容，我不再被无数的声音要求着去成为某某某，我的想法得到了更多的尊重和理解。

　　但最最重要的，是我眼前站着的人不同。

　　【1】出自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诗歌，诗的名字叫做《我愿和你一起生活》，这一段完整的内容是：“有时，傍晚，自楼上某个房间传来一阵笛声，吹笛者倚着窗户，而窗口是大簇郁金香。如果那时你不爱我，我也不在意。”

　　【2】出自《绿皮书》，完整内容是；“树叶脱下了多叶的外衣，颜色也组成灰色和棕色。我看见成千上万颗树被大雪覆盖，犹如童话之境。我会数着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直到你在我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