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想象中爱你》念远乡

16、裂痕

　　我坐在那儿见到出入法院最多的案子，一是经济纠纷案，第二就是离婚案了。

　　比涉资巨大的经济案件吵得更凶的是离婚案。

　　有太多太多的人从少年时的情真意切走到最后的形同陌路甚至是相看两生厌了。

　　我曾见过全程冷着脸毫无交流的夫妻，出来时彼此之间连一个告别的眼神都吝于送给对方，拿着各自的判决结果走向路的两端，他们的背影相对而行，渐行渐远间，谁也没有理会那个被留在中间同时被双方抛弃的小孩。

　　我看着他背着重重的书包，心里想着他的将来是会在愁苦成为一个诗人，还是在冷漠中像个哲学家，又或者像我一样，清醒地接受着自己的不堪【1】。

　　我的处境比他好上许多，却说不上来到底谁更不幸一些。

　　我没有被任何一方抛下，他们只是抛下了彼此。

　　我无法明确地去怨恨或者责怪哪一方，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将责任归咎于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们没有要求我的人生按照他们的意愿行走，我自然也没有立场去大言不惭地要求他们为我再做些什么自己的牺牲。

　　我成了我自己，我的独立人格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得到了绝对意义上的认可和尊重。于是我不必成为他们的寄托，不必套着谁谁谁的孩子这样一个外壳框架长大，他们自然也不必被困在父母的角色里，一生为我瞻前顾后。

　　可我还是会止不住的为这个家庭感到悲哀和伤痛。

　　我见过太多不幸了，但也见过太多美好了。我更小一些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是很好很好的。

　　他们曾经也是互相理解包容互相支持爱慕的人啊，他们也曾经有过嫌人间时光太短，恨不能与对方厮守到海枯石烂的人啊，怎么就走到最后这样了呢。

　　我听见我的声音带着重重的的鼻音。

　　我对那个轻轻握着我的手的女孩说，我不知道我心里是否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江也的，但我知道，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是不愿意去赌的，我不想有一天我会成为法院台阶上或一言不发或歇斯底里的人，更不想成为那些在婚姻里将就着得过且过的人，在无数的鸡毛蒜皮和恶言相向中一点一点将少年时的一往情深消磨殆尽，最后靠着面目全非的回忆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恻隐之心度日如年。

　　至少我希望对方不是江也，我不希望那个最后和我为了一些琐事争的面红耳赤的人是那个笑起来如山间清风拂面的少年。

　　所以啊，他对我说我喜欢你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在我的认知了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的，现在有个人跳出来用他的行动告诉我说，说不是的，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你可以不必为我做什么，你只需要心安理得地接受就好了。你知道吗，这对我过去那么多年坚定不移的信念产生了多么大的冲击。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没办法，你知道的我没办法在那一刻接受我的整个观念体系瞬间崩塌，我隐隐约约觉得他的真诚是我从前不曾遇到或者察觉的一种美好，可是在我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我目睹和经历的那一切与之相悖的血淋淋的事实都在叫嚣着让我相信，他是骗我的，这不过是一时的甜言蜜语，世界上没有可以一世不变的誓言。

　　这些打着不求回报的名头予以我的，终将会以一种让我难堪的姿态付出代价。又或者，就像我此刻轻而易举地得到他的喜欢一样，将来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也会轻飘飘地从我生活中离去。到时候，他潇洒自如地离去，而我却要留下来独自面对他从我生命中来过扎根于我的生活而又最终离去的痛苦。

　　我从来都不好，我不漂亮也不聪明，我对这个世界怀揣着恶意，拧巴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只想隐在黑夜里，对于我来说生活中偶尔有那么一点点星光出现，在我抬头仰望是能柔柔地洒在我的脸上就已经足以抚平我的一切歇斯底里了。

　　可是他大张旗鼓地出现在我生命里，带着满身的阳光告诉我说，这才叫光明，我应该走到阳光之下尽情奔跑，他想撕破我的黑夜把我拉到天光大好的白昼里，可是这只能变成更坚硬的利刺深深地刺痛着我的一切感官。

　　他的爱越是热烈坦荡就衬的我越是卑劣阴暗，我不敢牵住他伸出来的手，因为我不敢面对我性格中的丑恶，不敢承认我畏畏如洞中老鼠觊觎着不该属于我的光，我不敢承认我对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被爱和肆无忌惮地去爱一个人的那份坦荡怀着歇斯底里的嫉妒，我更害怕有一天像我少年时无数次亲眼目睹过的那样，他会站在我面前质问我，将过往的种种罗列成一长篇的控诉，与我对簿公堂。

　　所以我只好拒绝呀，当我们之间泾渭分明的时候谁也没有资格跳出来说我林逾静有愧于他，就像我义正严辞对他说的那样，喜欢我只是他的决定，只要我对这份喜欢没有做出回应，这一切就都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我理解天底下所有走到陌路的夫妻，也理解所以成年人对自己生活做出的判断和决定。

　　但我是作为一个孩子去看的，一个依赖于家庭的孩子去看的，我想要的不是他们对我由责任或者是时间培养出来的关爱，而是他们彼此相爱而滋生出的类似于爱屋及乌的爱。

　　我理解，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介意难过。

　　我知道怎样对自己进行心理疏导，可是每每当我尝试自我开导，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就会叫嚣着说真的有用吗？你忘得掉这些难堪吗？在一次次的自我博弈中，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我是无罪的，因为我清楚的知道我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也许他们的根本分歧一直都在，但是如果不曾因我激化爆发，也能相安无事地携手一生。

　　最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开口对我说过一句指责。在过去的那么多年的时间里，但凡他们其中有任何一个人对我有所迁咎，我都能在道德上自欺欺人地逃避一些自我审判。但是他们没有，于是从始至终与恶沾边的，都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有怨天尤人的权利，也没能获得归咎他人的资格。

　　我深知我们各自的无奈，也深知我我们彼此相爱彼此依偎，但我们谁也没能有幸拥有走出苦痛去拥抱自己的能力。

　　我曾经在无数个辗转难安的夜里，试图去转移这份自我厌弃，想尝试着去讨厌他们，把一切都归罪于大人们。可我的理智又总是不合时宜的跳出来告诉我这对他们不公平。

　　一切与他们有关的创伤都和他们给予过我的笑容和温柔相互抵消了，甚至还有大量盈余的爱和温暖在漫长的时间线里，支撑着我走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崩溃时刻。

　　可是我无法对江也做出他想要的回应。我既怕他对我有所期待，又怕他对我毫无期待。

　　我害怕他说出喜欢的时候心里带着对女友甚至是妻子的期待和想象，而我大抵是无法达到他预期所想的；我也害怕他对我毫无期待，这要我怎么才能放下过往的一切坦然接受呢。

　　我问佁音，每个罪人在与恶分道扬镳后，从泥泞中走出来的心，真的都能在阳光下找到未来吗？【2】

　　佁音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并没有错，我唯一错在擅自背负他人的课业。

　　她说，每个人都只是做了他们觉得这样做了会更好的决定而已，好或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不该就觉得是你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一切在冥冥之中其实都已经注定了要走上这样的结局，只是时间早晚，形式不同罢了，而你无意间引发的，只是一个一个必然事件中的偶然插曲，就像是我今天前去上课时看到路边开了一朵花，落了一片叶子一样，只是让我驻足一瞬，并不能影响我要去上课的结果。”

　　她对我说，放过自己吧，向前看，身边人的善不是为了让你一个人背负恶的。

　　她还说江也值得，所有爱我的人也值得，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值得，我应该是要一路高歌前行的，我只是自己给自己的眼前挡出了一道阴影，便觉得世间的光和温暖往后就都与我无关了。

　　女孩子温温柔柔的，眼睛里带着满满的肯定和确信，我想着所有人言笑晏晏的样子，前所未有的，生出莫大的勇气，好似乌云密布的天空终于被劈开了一道裂缝，乌云上叠的挤挤挨挨的暖意透过这点裂痕，细细碎碎地落在我的身侧。

　　注：
　　1. 我既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一个诗人，又没有冷漠到像个哲学家，但我清醒到足以成为一个废人。 ——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 《眼泪与圣徒》
　　2.每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未来。——王尔德《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