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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卯月初八

      上林苑中灯火通明,天子在昆明池永宁船上夜宴百官群臣。那楼船足有十余丈高,布满精巧机关,船舫内大厅之上巨大的青铜礼器之中倒满珍馐美酒供人随意索取,各人桌前尽是白天狩猎得来的山珍美味。舞人随着音乐起舞,有人一时兴起竟端起酒杯与身前的舞伎共舞,乐此不疲。

      张放第一次参加这样盛大的宴会,有些稀奇,眼前的西域杂耍艺人口中喷出烈火,如一条火龙朝他的方向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向后倾倒,等立坐起来,那火龙瞬间消失,他拍手称奇,开心地自斟自饮起来。

      又一位艺人登场,他头顶一根铜管,两个孩童竟然能在铜管之上翻飞作舞。张放看得目不转睛。

      而他身后,许夸一身仆人装扮,脸上被张放涂得黝黑,画了两道浓眉,贴了几片长须。许夸一直要照镜子看看自己易容后的样子,张放一把夺过铜镜,将所有能照见人影的物件全让人收了起来,张放告诉许夸,现在就算你阿翁站在你面前也绝不会认出来。

      许夸一直在左顾右盼,甚至有些紧张起来,或许下一刻她就会见到那位良人。周围不断有人看着这个奇奇怪怪的仆人,五大三粗的脸却长在了女儿一般的身上,还有着小儿女的娇羞之态。

      一旁投壶的人们醉了酒,有人一连百余发都不中,正中下怀,以此喝得烂醉,欲饮千杯。

      “陛下今日与民同乐,承武帝当年之风。臣久闻定陶王琴技绝妙无双,此良辰,不如请奏一曲,以慰陛下怀古追思之心。”坐在皇帝身边,头发花白的老者突然发话,一时四座皆安静了许多。

      张放定了定神,见这老者白面无须,料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石显。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等待着皇帝的回答。定陶王刘康备受天子宠爱,甚至超越太子刘敖。除了石显还有谁敢提出这个非分之请。

      皇帝有些微醺,他向身边的内臣低语吩咐了几句,正色向石显说道:“你这老汉,越发放肆!”

      石显听闻立刻跪了下来,举目之下,一时鸦雀无声。

      皇帝突然笑道:“石显,就容你放肆一回罢,今日宴会只图一乐,不分群臣你我。我已命人取来绿绮,康儿你就让这些匹夫们听一听你的妙音。”

      那绿绮琴通体漆黑,隐隐泛着幽绿,就如万年藤蔓缠绕于千年古木之上。人们都说只有它的旧主司马相如的琴艺才能配得上绿绮的绝妙无双。

      刘康肤色白皙,透出一种清冷,他气定神闲,泯然众人,正合了绿绮古朴幽远的音色,他指尖看似风轻云淡,实在遒劲有力,得音直击人心: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张放见这少年老成之态有些似曾相识,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当所有人还沉浸在余音之中,石显突然抽泣了起来,跪在皇帝跟前,作态道:“陛下,臣听了定陶王的琴歌感同身受,老臣子得先帝垂青,已届两朝,如今垂垂老矣,恳请陛下念在老臣一生尽忠,让臣卸下担子,还乡去,也好有个天年可养。”

      皇帝听了让身边的内臣去扶石显起身,笑着对他说:“石老汉,你的墓朕已经替你选定好,百年之后,自然让你对先帝死生追随,服侍左右。可你与我的君臣之情、主仆之谊恐怕时日无多,难道你不想有始有终,全了你的忠心?”

      石显听了高兴,端起酒杯,向皇帝敬酒,又表忠心:“陛下,老臣惟命是从,老臣之心日月可鉴。”

      此情此景,张放突然觉得胃中食物有些翻涌,正欲悄悄离席。

      这时,在一旁沉默的定陶王突然发话:“陛下,儿臣前几日偶得一物,正可鉴中书令的忠心,我已命人将其放入一宝盒中,趁着今日宴会,不如让诸位射覆,看谁能一语中的,猜中其内是何物。”

      皇帝听了颇为好奇,况且射覆本就是趣事,通过易数推理,考验的是人的奇才,随即便应允了。

      刘康命人端上了那宝物,向众人展示。圆形的漆盒与常无异,各人纷纷猜测内里乾坤。

      有人随手起卦,有人胡乱猜想,有人说是昔日盘古氏开辟天地时就有的一面宝镜,能照鉴人心。可刘康却一直摇头,无一人猜中。

      石显在一旁只是静静看着,不露声色。

      张放转过身,悄悄问许夸觉得是何物,许夸说:“放在这样小的圆盒内,大抵是玉器宝石一类吧,不过这世上真有能照鉴人心的物件?阿放你信吗?”

      正说着,太傅萧望之站了起来,指着漆盒说:“内外方圆,五色成章,含宝守信,出则有率,此内为印囊也。”

      刘康听完解开漆盒,其中果然放着一个印囊,称赞道:“萧太傅神机妙算,中了。”

      张放探头看了看那印囊,也惊奇不已:“没想到萧太傅还有这样的奇能”。

      一旁的敬武公主对他说:“萧太傅有没有这样的奇才我不知道,不过,放儿,一会一定有一出好戏上演,且看着。”说着她望了一眼许夸,继续道:“你两也太胡闹了,一会找个机会赶紧先将你许姊姊送回府去”。

      许夸听了不敢吭声,十分羞愧。张放也有些心虚,望了一眼对面的平恩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来。

      “阿母,许……她……她明明都这样了,你怎么认出来的”张放不敢看许夸也不敢看敬武公主,故意装作正襟危坐,问道。

      敬武公主笑了笑:“你身边的李康从不离身,何时又多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她那身形一望便知是女儿身。你两赶紧找机会离开,不然被她阿翁瞧见,还不扒了你们的皮”。

      皇帝看了那印囊十分高兴,正要赏赐萧望之,先问道:“太傅果然猜得没错,朕要重赏,不过,康儿,你为何说此物能鉴出石显的忠心?”

      刘康打开那个印囊,里面竟然装着皇帝的宫禁手信,他拿起手信对石显说道:“中书令,你可认得此物?”

      石显那张白面上陪着谄媚的笑,说道:“当然认识,这是陛下的手信,初二那日我出宫办事,回得晚了,将手信亲手交给了门吏,才打开宫门的,这手信怎么在此,还成了定陶王口中什么,什么鉴别忠心的宝物,老汉我实在不解啊”

      刘康的面色依然没有任何波澜,他只是转向皇帝说:“陛下,三日前,有人将此物放在我府门前,里面还附了一封书信,信上言明,中书令在初二那日私自出宫,并伪造了皇帝手信私开宫门,犯了大不敬之罪。儿臣随后便派人找到了那名门吏,他愿意出来指证此事。”

      随即,定陶王的亲信便带了一名中年男子到皇帝跟前,他一直低着头,见着皇帝便跪了下来,也不敢擅自说话。

      “陛下,臣也听闻民间早有歌谣流传,牢梁石显绶带长,五鹿充宗座上客,满朝宾与客,官印谁比多。只是没想到中书令的诸多官印里竟还有鱼目混珠的”,萧望之怒目望向石显,石显似乎没听见一般,并未分辨。

      这时,刘康便向门吏发问起来:“你可是那日看守的门吏,可将事情原委说出来,让大家知道。”

      那门吏听了并没分说,只是一味朝着皇帝叩首求饶,说自己弄丢手信,罪该万死。

      皇帝方才一直没有作声,此时才发话:“好了,康儿,别再胡闹了,那日是朕让石显出宫办事,他说怕太晚进不了宫门便求了朕的手信,谁知阴差阳错跑到了你手上,如今,手信已经找了回来,误会一场,作罢了。”

      石显听了这话,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跪倒在皇帝身前,哭诉道:“陛下,您看重老臣的忠心,托付些事务,臣一一尽心尽力,不想却召到旁人妒忌,像这样的诬告确不是一件两件了,他们都想置老臣于死地啊,我本就是个低微卑贱的,但我何故平白遭人记恨,臣今日求陛下免去所有官职,让老臣做一个在后宫洒扫的仆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每天守着未央宫守着陛下,老臣就死而无憾了。”说完,石显掩面抽泣起来,如同一个受了委屈,一身怨气的老妇。

      此时,萧望之突然一把将那叩头求饶的门吏拽了起来,质问道:“你这鼠子,为何之前欺骗于我,存的什么心!”

      门吏被萧望之拽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浑身哆嗦,颤抖着说道:“将军,将军饶了小人,您让我作伪构陷中书令,小人实在不敢对陛下有所欺瞒,小人……”还未说完,那门吏竟然七窍流出血来,当场毙命。

      石显见了,立即又向皇帝哭诉起来:“陛下,没想到,萧太傅竟然歹毒至此,陛下一定要还老臣一个清白吶”

      皇帝见着宴会上沾了血污,十分恼火,命人先将尸体抬了下去,本想做个了解。那萧望之此时也下跪对皇帝说道:“陛下,如今唯一证人已死,臣无法自证清白。今日,陛下就算赐臣死罪,有些话臣也一定要说与陛下听,武帝当年日夜游宴后宫,重用宦官,这已经违背祖制,石显这样的受腐之人更不应担任中书之职,于礼制,也不能让刑余之人接近陛下。陛下圣明,如能铲除石显党羽,臣今日万死不辞。”

      此时,石显悄悄回头,向下座处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尖脸淡眉,身材干瘦,他随即走到皇帝跟前,跪了下来,说道:“陛下,小人乃会稽人士,前岁小人曾上奏陛下,弹劾车骑将军史高史大人,今日小人冒死前来,想向陛下禀明真相,不想又见萧太傅故技重施,所以小人不得不说了,当年萧太傅找到小人,逼迫小人捏造史大人外通敌国的罪证,幸得陛下圣明,才让小人不至于犯下滔天罪过,但没想到萧太傅仍旧构陷忠臣,为了打击异己,竟然这般,这般不惜手段!”

      萧望之见是郑朋这个狡诈小人,在一旁听这话,更加怒不可遏,冷笑道:“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说完拔出佩剑,一剑刺向郑朋,那郑朋未及躲闪,当场倒在了血泊之中。萧望之扔了剑,被皇帝身前侍卫擒住,萧望之没有再分辨,只求皇帝赐死。
      石显没料到萧望之会一剑杀了郑朋,心中有些后怕,见他此时也无还手之力,悄悄望向皇帝。

      皇帝稍稍定了神,本应勃然大怒,天子宴请,不想已经出了两条人命,他一生最厌杀戮。可看着石显与萧望之皆年纪老迈,又动了恻隐之心,他示意侍卫放开了萧望之,说道:“萧太傅,今日一事,就此作罢,不再提了,那石显也不过是在外收人些钱财,也无甚大过,朕心里清楚,太傅也不要再苦苦相逼了。不过,萧太傅今日公然杀了人,自然要受罚,以慰天下人心,太傅你先回府闭门思过十日,朕自有定夺。只有一事,朕想问问,太傅可与何人有过谋划?”

      坐在皇帝身边的傅昭仪一听这话,赶紧向皇帝说道:“陛下,今日事虽然由康儿发起,但康儿明显是受人利用卷入是非,他平日从不结党营私,只沉心于礼乐,陛下心里清楚,他只是害怕他父皇被小人蒙在鼓里,想替陛下铲除身边奸吝。”

      皇帝静默了片刻,平坐身边的皇后正欲开口,皇帝抢先发了话:“昭仪多虑了,康儿的秉性朕自然清楚,今日宴会就到此吧,石老汉,明日朕会赏你黄金百两,你也不必再四处搜刮了。太傅就先回府内候着吧。太子抱恙在一旁的宫内歇着,想必今日也不是什么好时日,都散了,史丹你陪朕回宫去。”

      张放在一旁看得有些出神,没想到朝堂事情,还有这样惊心动魄,刀光剑影的一面,他一面想着,其它话也没听清,只记得皇帝的那句“太子抱恙在一旁的宫内歇着”。

      于是他拉上许夸,对敬武公主托辞要带她溜走,敬武公主轻轻地点了点头,其他人也没几个能顾得上的,有人着实吓得不轻,更多的是三三两两在议论的,宫人们都在忙着收拾残局。张放便趁空档和许夸悄悄退了出来。

      许夸见张放仍领着自己望北面宫殿走,便问道:“阿放,你不是送我回府吗,怎么一直朝这边走。”

      张放没停下脚步,回道:“许姊姊,你刚没听到吗,太子今日抱恙,现在就在那边的宫内歇着呢,今天的场面这么乱,现在一定没人顾得上许多,咱们就趁乱去宫内看看这位生病的太子。”他笑嘻嘻地让许夸走快些。

      许夸心想今日干脆豁出去了,便一心跟着张放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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