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内奸 ...

  •   “走吧。我们先去看看。”顾衡起身出了后院。

      这栖流所是去年刚刚搭建的。大梁历经几代皇帝,遏制世家权势,重用官僚地主,不抑兼并。每遇战乱饥荒,多地流民四起。而中州在李县之的治理下不仅一派盛世之气,还能抽出手来,安抚从附近地方过来的流民,着实不易。

      其实说起这李县之,倒是个难得的父母官。大梁连年积弱,多地财政入不敷出,百姓负担沉重。到了中州这却是男耕女织,其乐融融;农商并重,井然有序。李县之有一妻一女,夫人贤惠,将那后院治理得有条不紊,若遇上天灾人祸,还会亲力亲为,搭棚施粥,犒慰百姓。

      顾衡方踏出栖流所大门,便觉浑身舒畅许多。他张眼望去,凛冬腊月,万物幽蜇,惯有“大梁陆上枢纽”之名的中州却一反萧然寂意。街上卖包子、油饼的店铺外边摆着蒸笼,轻烟飘渺,叫人在冬日里光瞧着,便自觉回暖几分。

      门口熙熙攘攘,顾衡见一小棚下,身着窄袖杉襦、浅紫麻裙的妇人正招呼自己的女儿李念念给一个烫伤了手的花鬓老妇上药。

      李念念今年十岁出头,身量瘦小,卷起的窄袖下,肤若新荔,一袭浅碧罗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仔细一瞧,这衣裳也是最普通的粗制麻织布所做。

      别看李念念生得娇弱可怜,干起活来却丝毫不拖泥带水,英姿飒飒,不输中州儿郎。她提起裙摆,三两步跳上马车,挑帘钻入,不一会儿便拿出了两个小瓶子。

      她伸手搀扶着老人,转身朝门口的台阶去。正欲坐下,却看见两个男子站在门前看着她们。

      这两男子,正是连过来排队领救命粮都姗姗来迟的顾衡和慧空。

      顾衡已经散去了方才的戾气,照往常一样,给自己套上了一张疏淡而无害的皮囊。

      传言非虚,他适才看着见李夫人与小姐方才如此对待这些衣不蔽体,形容消瘦的流民,心下倒有了几分敬佩。

      其实,他原也动过让慧空趁乱劫持李小姐,来一出英雄救美的双簧戏,以博取李家的信任这样的念头。如此一来即便不能留在李府,最起码也能进李府见上李大人一面。只要悄悄见上了,后面的事便好办了。

      但此刻他却有些举棋不定。以前在兀哈部,为了活命,顾衡也利用过一些无辜的人,但甚少利用妇孺。此等事毕竟不入流,到底有损德行。

      李夫人与李家小姐至少也算是至纯至善之人。而善良,是最经不起猜忌和践踏的。

      顾衡望着李夫人的背影,心下踌躇起来。

      “你们也是来领粮食被褥的吗?怎的站在这里?”李念念看见顾衡与自己年纪相仿,又见二人手中空空,没有拿碗,只是站在门前。

      她回头看了一眼太阳下长龙般的队伍,继而转过来对着他们二人说道:“如今年关将至,人是多了些。想要食物,就必须得排队。”

      “对啊,我们站在这儿做什么?”慧空见顾衡站在原地出神,不知他心中又在算计什么,等了半晌儿不见动静,便顺着李念念的话问道。

      顾衡的思绪骤然被打断,他收敛了神色,便换上一张与流民们同样疲惫的脸,眼里还闪着似有若无的对食物的渴望,朝李小姐点点头,便快步前去排队,慧空也大步跟上了。

      站在他前边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约莫四十岁的样子。

      说来也奇,这冬日的太阳虽不比炎夏,但人在太阳下站久了也觉脸颊微热,脖间带汗。这个中年男子的衣裳有好几处的破洞,都透着风,手肘、膝盖、后背等处皆是如此。可他却独独把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叫顾衡见了不免多看两眼。

      但也仅仅是两眼。流民逃窜至此大多历经坎坷,路上磕磕碰碰,伤着了不欲叫人看见,也是常事。

      约摸排了一炷香的时间,眼看着就快要轮到顾衡了,却见前面的男子在接过李夫人手里的包子时,伸手抓住了李夫人的胳膊。李夫人一惊,正欲叫人,那男子却压低声音局促道:“夫人莫怕。”

      随即将上半身往前倾了倾,另一只手把脖子上缠绕的衣服往下一压。李夫人神色变了变。

      那男子抓住李夫人时,顾衡本想出手制止,可那人虽举止有异,身上并无杀气。他听不清那人说了些什么,就侧了侧身,看见那人拉开的领子下,暴露出一片久经沙场的黝黑皮肤,上面满是疤痕,而那侧颈……

      “啊。”顾衡心里一惊,那侧颈上分明刺着长长方方的红色字:“刺配西北……”顾衡在侧后方看不清全貌,但他心知,此人必定是退役或是逃出来的西北守卫军。

      父亲曾经提过,大梁国弱,早年间不仅战乱不断,军队频繁更换将领,各地还多有逃兵,纪律涣散。为明确士兵隶属,减少逃兵,兵部在普通平民入伍的时候会在他们的脸、脖子、手臂或是小腿等容易辨认的部位刺字。

      “可他若是逃兵,混入流民中却不掩饰身份,反而告知李夫人,他想做什么?”顾衡心中升起了莫名的不安。

      李夫人把木夹放在托盘上,朝不远处的小厮一招手,示意他过来接替,又从腰间取下手帕轻轻擦拭双手,再伸手成掌指引道:“请——”

      士兵随李夫人往栖流所门内走去。正要上台阶,突然一阵风从身后疾袭而来,卷起了街边树上几片叶子,在空中翻了几次身。一支黑羽长箭划破天际,载着难掩的肃杀直直插入那男子的后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整齐的队伍。一时间栖流所外尖叫四起,流民纷纷逃窜散开。李夫人原先走在前面,听见一声错愕的惊呼才转头,一看,那男子的喉咙竟被长箭刺穿,应声倒地。

      李夫人当即叫了一声,连退两步,被绊倒在台阶上。李念念刚给老妇人包扎好,收拾药瓶的手一抖,大跨几步忙挡在母亲前面。周围惊魂甫定的两个小厮也赶了过来,架着刀心有余悸地望着四周。

      慧空之前受了惊,下意识地以为是刺客追到了中州欲杀顾衡,当即拽着顾衡躲进小棚的背面,用了小棚做了遮掩。可顾衡却觉得这次的刺客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蹲在小摊后,屏息凝视,一动不动地观察那中箭倒地的流民,他看见流民嘴里一开一合,瞪大了眼秤砣似地死死盯着李夫人,彷佛想跟李夫人说些什么。顾衡侧身对慧空说:“你留意刺客,我得去看看。”

      “诶!你别……小祖宗啊!”慧空来不及阻止,顾衡已经三步做两步地走到了那流民身边,单膝跪了下来。

      “你是西北守卫军?你想跟李夫人说什么?何人命你来此?”说着拨开他的脖子上的衣物一看,果然刺着西北守卫兵的字样。

      那人不肯死心地向李夫人勉力伸手,李夫人才回过神,朝小厮喊道:“快!去报知州!”接着顾不上仪容,起身绕开挡在面前的女儿,踉跄两步在那人面前蹲下,问:“何人伤你?”

      流民不断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呃”、“啊”声,李夫人见状伏低耳朵,又问:“你要说什么?”

      可惜那刺客显然不准备让他多说一个字。长箭捅穿的喉咙如泉眼般往外渗血,这流民装扮的守卫兵除了含混不清的咿咿啊啊,什么也说不出来。顾衡的耳朵几乎贴着地面了,也没能听清一个字。

      突然,这守卫兵似是蓄起力气,在地面上逐渐汇聚而成的一滩的血上,用力浑抓了一把,染了满手血渍。

      他颤抖着伸出食指,在青砖垒砌的路面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着什么,每写一划那喉咙处传来的剧烈撕裂感就会震粟他的身体,他喘得越来越急。

      顾衡、李夫人还有李念念在守卫兵面前围成一圈,慧空与一小厮一左一右地观察着四周。流民都陆续躲进了栖流所,还有几个人蜷缩在树下不敢探头。

      待他写到第二个字时,那成片的血汪已经晕染到第一个字的周边,满是泥土的青砖上赫然写着两个虚浮的血字——“内奸”。那“奸”字血色极淡,叫人看了觉着干涩万分。

      顾衡双眉成“川”字,急切追问:“什么内奸?西北与兀哈一战出了内奸?”

      那士兵喘着,气息却越来越弱,他用尽了全身之力,却只能给出一个幅度微小的点头。

      “那是何人?”李夫人面无血色地追问着。

      可那士兵却睁着眼没了呼吸。地上的血越晕越开,如同绚丽的晚霞,随着风吹起层层涟漪。

      李念念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得坐在了地上。顾衡握住那羽箭,猛地一拔,箭头乌黑,全身沾血,顾衡用两根手指在箭身上摸了一把,用拇指搓了搓,并不凑近鼻子。

      李夫人用手将那士兵的眼睛合上,又用帕子沾血,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字抹去。她见顾衡在研究那箭,便问:“是毒箭?”

      “不是。只是粪便。应该是马粪。”顾衡嘴上平静地应着,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有内奸。父亲和母亲,或许……是被内奸害死的。”

      李念念和慧空闻言身体往后仰了仰,却见一人持剑骑马狂奔而来,身后跟着一队人马。

      “让开!”

      来人正是李大人。

      李大人远远见着夫人和女儿蹲在栖流所面前的台阶下,夫人满手血污,脸色苍白。

      他慌乱地下马,接过下人递来的拐杖,向李夫人跑来:“夫人!伤着哪了?严重吗?快,大夫!”李县之腿脚不便,蹲下不易,就拉起夫人上下查看一番。捧起李夫人沾染鲜红的手,大惊:“大夫,夫人的手,你快看看。”

      李夫人方才见了夫君到了,松了半口气,又想起那士兵所言之事,一时忘了解释,等大夫过来探脉,才赶忙解释了几句。

      李夫人凑近李县之耳边,用满是血污的帕子掩面与他道:“此人是西北士军,西北一战,有内奸。”

      李县之撩袍扶着拐杖缓缓蹲下,探了探那士兵的鼻息,继而掰了下他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他一手捋起那士兵大袖袖口,然后又拉下士兵的侧颈的衣物,果然在他左侧颈下看见了红色刺字“西北守卫军”。

      顾衡还在原地理着错乱的头绪,一道锋利如刀的眼神正打量着他。

      李县之看见面前这个少年身穿湛蓝布衣,单膝跪地,手执一箭,垂着脸凝视着。那脸颊两侧有淡淡红斑,似是起了疹子尚未完全消退。眉如匕首,鼻梁高挺,两翼不宽,肤色似因久病而显得苍白,连同唇色也是浅浅的。

      他五官瞧着清冷,倒是两颊的红斑,为这张尚未长开的脸,横添了几分少年人的可爱。

      李县之突然朝他开口:“你又是何人?”

      顾衡出神未答,慧空见状赶忙接过话恭敬地说:“大人,我们是到这边逃难的流民,今日夫人在此施粮,我二人便想来讨个馒头,这是我弟弟慧行。”慧空记着顾衡的嘱咐,不敢托大,没有直接说出真实身份。

      李大人眼中有锐芒,端详着他们二人,问:“方才的事,你们都瞧见了?”说着看向顾衡手里的箭。

      顾衡还在打量看了看箭头型制,好一会儿才抬眸,双手将箭递给李大人,回道:“是。正是这支箭杀了他。”

      李县之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这少年的双瞳颜色极深,有如欲滴之墨。李县之接过箭看了一眼,似是无意地问:“你拔的?”

      顾衡点头,将那碰过箭的指头在血滩里洗了洗,颀长的五指瞬间染上一片赤红。他收回手,打量着手上的血污,一阵腥甜侵涌,占据了他的嗅觉。

      “父亲那时,也是如此么?”他无意识地想着。

      “你可知仓促拔箭便是致人于死地?”李县之语气骤然加重,脸色铁青,双眼如铁笼,慧空被这威严压得说不出话。

      顾衡道:“我是等他断了气才拔的。”

      “我探过他的鼻息了,然后这个哥哥才拔的箭。”李念念随即道。

      “此处不宜议事。敌在暗,我们在明。夫人和小姐方受了惊,不如先行回府,把他运回去再查不迟。”顾衡谦谦有礼,泰然自若,看不出丝毫受惊吓的痕迹。

      “小公子好胆量。我夫人受惊,你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却敢上手拔箭。小公子只怕不是普通的流民吧。”

      李县之心中有疑,欲将二人一并带走,以免走露消息,多生事端。

      顾衡一听便知李大人的意思,也不揭穿,顺着他的话道:“夫人身子重,易受惊吓,既如此,慧行兄弟二人便一同护送夫人回府。”

      李大人闻言看了看夫人的肚子,李夫人也是一惊。她自己也是前几日才知自己有了身孕,原本想等坐稳了胎再告诉夫君,以免年末事务繁忙,耽误李县之的公事。此刻骤然被一黄口小儿指出,颇为惊诧:“你是怎知……”

      “夫人方才慌乱倒地,第一反应先是护住腹部,想来当是为母护子之心,慧行恰好见着了,所以便推知夫人已有身孕。”

      此子观人细致入微,有胆有识,李大人更觉得不能轻易将他放走。

      但此刻得知夫人有孕,又惊又喜,李县之顾不上多问,忙扶着夫人道:“夫人怎么不早告诉我。今日若是有个闪失,李某如何向故去的岳父岳母交代。”

      李夫人方经血案,心有余悸,手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肚子,又拍拍李县之搭在她胳膊上的手,道:“不妨事,这位小公子说得对,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好。”李县之把夫人扶上马车,又对李念念道:“念念今日吓到了没有?”李念念摇摇头,李县之温柔地为她理了理头发,又道:“照顾好你娘。”便自己将拐杖一架,上了马。

      手下为顾衡和慧空二人牵来两匹马,李县之勒着疆绳,马儿在原地踱了两步,他说:“二位公子,劳烦跟李某走一趟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