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真心 ...

  •   次日。江筠站在大狱阶下,鬓发散乱,身上的囚衣已经染满血斑。铁链在他手腕和脚踝间哐当作响,清脆嘹亮,在这层层高墙里溅起回音袅袅。

      他神态自若,好似并不在意自己身在大狱。

      “你们此时才想起用我来威胁阿衡,不觉得太晚了些吗?”那双瑞凤眼盛着清波,凝眸看着身前执刀的恶犬。

      阿衡现下应该已经离京了吧,江筠看向铁栏外,无意识地想着。

      “晚不晚你说了可不算。看看你这样子,我真想把你丢到大街上,给那些追在你身后的狗儿好好瞧瞧。叫他们都看看,上殷第一公子哥尝遍苦头的模样。”中年男子目如藤蔓,恨不得用眼神在江筠身上再抽上几鞭。

      “我劝你还是不要。我这个人虽然是极好说话的,但你若是这么做了,我只怕你有命升官儿,没命享,不值当的。”江筠温声劝道,笑意悬挂在嘴角,眼里却染了几分厉色,尾音逐渐沉了下去。

      江筠不怕死,更无惧落魄。此刻若是上殷城的姑娘们见了,保不齐还要夸他几句,诸如“落拓书生,薄命才子”、“翩翩公子,生死不惧”云云。

      但若让顾衡的人知道了,或者说倒霉地让顾衡亲眼瞧见了,那张清冷的脸或许会沾上恐惧和怜惜。玉面小阎王如果还能记挂他这个钱袋子,兴许就会大失风度,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举动来。

      江筠委实觉得不值当。冷肠人动情,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大狱内烛光明灭,举目无窗,稻草散落在四角,江筠从容淡雅,摇摇头泰然含笑。

      说话间,一阵恻恻阴风,掀得火烛应声熄灭。大狱顿时沉入一片黑暗。众人皆未及从这转换间适应。

      江筠也就势闭上了眼,尚不及做出反应,身旁衣物摩擦声几不可闻,他脚下突然一空,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嗯?难道他去而复返了?”江筠骤然眼皮轻跳,他在这片漆黑里,努力仰头,却只看见一道分明的下颔线。

      太暗了。

      “谁?”中年男子架刀惊呼,手下纷纷亮了兵刃。

      九珠竹节鞭划破长寂,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在空中留下了一道腥甜圆弧。两步之内,敌人接连扑倒,毫无反击之力,教人顿时丧胆销魂。

      江筠在这腥甜中辨出了熟悉的杜衡香。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那是江筠以前亲手给顾衡调制的香。不想时过境迁,二人分阵而立,顾衡却还留着这香囊。

      方才还泰然自若,生死度外的江筠,此刻却不禁把头往黑暗里埋了几寸。似是不愿让顾衡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顾衡察觉到怀里人的动作,冷笑道:“怎么,方才还大言不惭,现下倒不敢让人瞧了?”

      他看着江筠衣裳上的血渍,怒无可泻,扬起手里的九珠竹节铁鞭,道:“你赠我肃羽鞭,唤我节制仁德,可惜今日,要你亲眼看着它开戒饮血了。”锐利眼刀直直砸向对面的敌人。

      江筠侧头用余光偷瞟了一眼,他其实见过这种眼神的。蛇在进食之前,便是这般的目光,幽暗却阴辣。

      “给我上,谁能杀了顾衡,待我禀明宣王,赏千金,封万户侯!”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怒吼着,他不知道这大狱明明已经布下埋伏,为何顾衡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十几个执刀护卫面面相觑,却颤步不敢上前。他抬脚用力地踹在护卫后背,道:“废物!”

      话音未落,背后又有奇风袭来,一群身着甲胄、手执长剑的勇士,将这个吆喝着的中年男子连同他的手下,团团围住。

      顾衡护着江筠的后脑勺,阴狠狠道:“想动我,我自然是乐意奉陪。”他顿了顿,轻揉江筠额角的淤青,道:“但若谁嫌自己祖坟太旺,想挖出来看看分明,就尽管来碰江筠。”

      他狭长上挑的双眼像是草原里的蛇蝎,仿佛旁人只消看上江筠一眼,他都要剖出对方的心,挂在人家祖坟上纳凉。

      顾衡抱紧怀里的少年,大步往前走。敌人被那通天气势逼得连连散开。

      那领头的中年男子怒目切齿,横刀一砍,却见肃羽鞭振臂而起,格挡间将他震得连退三步。

      “疾羽,一个不留。”顾衡走出牢房门口,侧身对着等待命令的疾羽道。

      戾气在他的墨瞳中起伏,他如同被下了嗜血盅一般。语罢飞旋而起,没入大狱的黑暗中。

      刀剑声在他背后响起,他在夜色里柔声哄着,和着击撞心魄的铁链声,可说出来的话却语带威胁:“江寄轩,你好生能耐啊。激我离开,是要等我三个月后回来收尸么?”

      江筠没了言语。

      他们一路出了大狱,顺着墙角小路到了一处无人的荒殿。顾衡挥刀斩断铁链道:“我不是告诉过你,要作死就滚得远远的,别到我眼前来。”

      “你怎么回来了?”江筠没接他的话,只是微友有波澜地问着。

      “江寄轩,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答案。”顾衡横插了一句。

      “什么答案?”江筠疑道。

      “你明知故问。”顾衡不给他打岔的余地。

      “答案不答案的,也得有命活着出去不是?”江筠睫毛低垂,并不看他,扬手拍了拍衣角的稻草。

      “活着出去,你便能直面你的真心么?”

      “我这么多年说的哪一句不是真心?可你呢?七年前,从你踏出兀哈部那天起,你拢共说过多少真话,多少假话,你自己还分得清吗?”江筠突然抬头,定定地瞧着他。

      顾衡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七年前初见这个人时,就该厉声让他滚得远远的。如此也不至于把喉咙暴露给别人,任谁都能随时上来捅一刀。

      可他不行。七年前不行,如今也同样做不到。

      他忍不住拉了江筠的手臂,不顾对方的反应,往自己怀里一送,抱住了。

      怀中人似是一怔,双手撑上了他的肩膀,推开了一寸。

      “别动,我就抱一会儿。”顾衡在这温热里,贪恋地闭上了双眼。

      是啊,真心还是假意,这些年他还分得清吗?

      七年的光阴流转在他的脑海间。那时他刚从兀哈部逃回大梁,国仇家恨压在他十四岁的肩膀上。可彼时他无权无势,不过天地一粟,无人可依。

      七年前——

      元丰十八年。兀哈部一片素裹,横架在大梁西北边疆之上,仿佛被这千里一色的皑皑白雪施咒魇住了。

      双昙寺后门,昙一方丈身上的红黄袈裟一片血渍,染红了胸前的佛珠。他左手执刀,右手牵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后门匆匆出了寺。

      门口已经整装待发的小和尚见他们来了,立刻翻身上马,伸手欲拉那少年。

      昙一方丈肃然道:“世子,你跟着慧空从南面沙地走,解药、玉佩、信件一应物件都放在包袱里了。你们骑马一路向南去,切莫耽搁。这是通行文牒。

      切记,过了茨什镇也未必安全,路上莫耽搁。往东南,到中州去。找到中州知州李县之,然后听从他的安排。”

      那少年在狼皮氅下露出一张藕白泛青的脸,双耳通红,脸颊上有斑斑红点,似是疾病缠身。一双狭长上挑的丹凤眼里,墨瞳如漆,刻着异乎孩童的坚毅。那因连日高烧而变得低哑的嗓音在雪地里变得有些飘渺,他仰着头,问:“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昙一方丈苦笑一声,摇头道:“王爷在兀哈部蛰伏十六年,如今突然暴露,以身殉国,其中多有蹊跷,老衲也未理清楚。但现下最要紧的是你,你是大梁宁远王的儿子,你必须活下去,这是你父亲唯一的遗愿。莫要多说,慧空,带世子走!”

      那少年正要抓住慧空的手借力上马,却突然听见耳边有人唤他的名字。

      他似是觉察到危险,骤然一回身,猛地睁开眼睛醒了,以雷霆之势抬手反钳住身侧之人的手腕,随即一掌风掠过他的颈侧,在将将落下时被慧空的呼声唤住。

      “诶诶,疼!顾衡,是我!小僧慧空啊!”慧空被这突然惊醒的小野蛇吓得连叫几声,方才顾衡眼里分明有三分狠戾,冷不防将慧空慑得一震。然而此刻再看却并无异样。

      慧空惊觉方才自己反应太大,连忙左右望了望,确认四下无人,才接着压低声音,用眼神示意顾衡看自己的手,讪讪说:“我的手。”

      顾衡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中州栖流所的后院,他看着左右空空荡荡的床铺,半梦半醒之间神智逐渐回笼。原来方才他又梦见了从兀哈部逃回大梁那一日的场景。

      身体抱恙,顾衡反应变得有些迟钝,刚才疾速的制敌招数不过是他无意识的自卫反应。他看了看慧空手里的一颗豆大的黑色药丸,那味道顾衡再熟悉不过,

      好半晌,他慢慢松开慧空的已涨红发青的手腕,接过慧空手上的药丸吞下。

      慧空转转手腕,痛感刺得他“嘶”了几声,嘴里听不清在嘟囔些什么。手上动作未停,取下水壶轻轻拨出盖,将顾衡扶起半坐着,勉强喂了几口水。

      “方丈先前可没说你这毒这般难清。”慧空眼下乌黑,显然久未好眠,可看上去仍是神采奕奕。

      昨夜里顾衡体内的余毒复发,烧得不省人事。慧空睡前强行给他灌了药,后半夜又撑着眼皮,爬起来好几回,去探他的体温。折腾至天明顾衡方才逐渐好转。

      慧空头戴灰帽,衣着褴褛,他说:“我今天正要拿那这解药给郎中看看,问问可还在时效。这刚走到门口,你猜我瞧见谁了?”

      经过月余的相处,慧空与顾衡熟络不少,以前那些挂在口头上像模像样的称呼竟也不带了,放下水壶之后,就开始碎碎念,末了还神神秘秘地看着顾衡。

      “嗯?李大人?”顾衡因未痊愈而显得神色恹恹,沉着嗓问道。

      慧空见顾衡没猜对,边摆手边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才道:“不对,再猜。”

      “李夫人?”顾衡抬头看着他。

      “是了。”慧空笑着颔首。

      顾衡起身穿好衣服,匆匆抹了把脸,问道:“来施粮的?”

      慧空点头道:“带了亲手做的馒头,还送来了干净的衣物、被褥,正在门口搭棚发放。你可有什么计划?”

      顾衡将手里的“帕子”——一小角衣物扯下来的布料拧干挂了起来后,神色莫辨地看了一眼窗外,道:“见机行事吧。”

      “昙一方丈要我从兀哈部一路护送你到中州,投靠李县之,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所托非人呢?”慧空一肃方才的嬉笑打闹。

      “慧空,你知道一个八岁的孩童该如何孤身捕熊吗?”顾衡目光里藏着无名的戾色。

      慧空不解。

      “敌强我弱,就得躺下,先装出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等它觉得我好拿捏,放松警惕靠近时,我便瞅准机会,一刀,捅穿它的心脏,再挖下它的眼睛。

      等它挣扎一会没了力气,就按住它的头,一颗一颗拔光他的牙。”

      他的瞳孔里看不见任何光亮,让人望进去仿若跌入了阎王殿,浑身不寒而栗。

      “不过,父亲既然选了李县之,想必有他的考量。我们在此打探消息多日,且先观察,再做打算吧。”他神色稍缓,在这幽暗里轻笑一声,安抚似地看向慧空。

      尚未完全长开的脸镶嵌了一道阴冷的笑,散发着格格不入的诡异感。这笑太扎眼,逼得慧空生生打了一个冷战,移开了目光。

  • 作者有话要说: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九歌·山鬼》屈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