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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对峙 ...

  •   清和仲夏,绿槐高柳自成荫,又是一年好时节。

      帝都上殷城坐落于大梁东北腹地。正值晌午,城内沿街可见店肆林立,车水马龙。马兴街往里走几步,不多时,便能瞧着一块做工精细的烛灯招牌——薄透木板上正面写着娟秀雅逸的三个字:“榷音坊”,两侧另有诗文若干,颇为别致。

      一小厮站在门前,点头哈腰,正招呼着宾客,转头看见一位身着靛青卷珠暗纹长袍的少年迎面走来。小厮面上的笑意僵了须臾,把腰压得更低了些,强压着惶恐笑道:“王爷,您里边请。”

      来人正是当今上殷城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玉面小阎王——宁远王顾衡,大梁唯一的异姓王。他身后别着一柄九珠竹节鞭,枝梧绿的剑穗随步伐轻曳。

      顾衡气定神闲地进了门,左右见之却步,东家方二娘一看,心下大惊。

      “夭寿了!今日江副使在这,这小阎王怎么来了!”身边拨着算盘的伙计忘了手里的动作,压低声音心惊胆战地问方二娘。

      “闭嘴,不要命了?”方二娘斥道。语罢忙堆起笑容,迎上去跟在顾衡身侧,热络地讨好道:“王爷,您好久没来了。二楼一直给您留着包厢,您看……”

      “不必。”顾衡挑着一双丹凤眼,在大堂前站定环顾。

      方二娘攥着帕子的手愈发紧了,连忙道:“这儿人多嘈杂,王爷不妨先到二楼坐下,我让瑢姑娘准备些新曲儿。”

      那巡睃的目光停留在了喧嚣茶楼的一角内。珠帘轻卷,琴声婉转而落。帘中人背坐其间,一袭宽袖白衣随意晃着,背影如丛林深处的一抹修竹,挺俊而不羁。

      只消一眼,顾衡便认出了他。他阔步而去,不顾方二娘在身后碎步叫喊。

      珠串笑语从帘间荡出,白衣少年似是听见弹琴的雅伎说了句什么,疑惑地回头望了望:“嗯?”

      “寄轩。”顾衡的眼里辨不出情绪,垂眸瞧着他。

      “我当是谁?王爷如今身份贵重,竟也有时间来此地?”江筠迅速掩过方才不经意的微怔,起身理了理衣摆。雅伎拨开珠帘,他偏头避过垂落的珠串,跨步走了出来。

      一时间茶楼里鸦雀无声,寻欢作乐的人们霎时成了戏台下的看客。

      只不过,这些看客倒比台上作戏之人,还要紧张三分。

      上殷城谁人不知,这宁远王顾衡和盐铁副使江筠二人,乃是见面必眼红、碰上即争吵的对头。

      宁远王和他的整个王府,包括王府门口一对白虎,都阴邪得很,现如今谁还敢招惹这个活阎王。

      江副使倒算是个好相与的主儿,他胸无大志,散漫成性,整日就好摆弄风流,生怕别人记不得他那“上殷第一公子哥”的称号。

      说书人总爱讲这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本子,这不,偏偏两人在这榷音坊遇上了。

      “寄轩,你叫我好找。”顾衡走近一步,常年冷傲疏淡的脸上露出了几丝温和。“陶然”香暗自扑鼻而来,顾衡忍不住浅吸,在这熟悉的气味中逐渐平静下来。

      “装成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是又想坑骗谁?”江筠拇指掠过腰间的玉佩,嗤笑一声,嗓音却比碗里的冰镇酸梅汤还要冷。

      顾衡见他面色不悦,一开口又是冷言相向,他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了几分失落。

      “今日我做东,请兄长移步雅间一叙。”顾衡少见地耐着性子,刻意不理会江筠言语间的暗讽。

      “你做东?我倒是忘了,”江筠声音低了下来,自嘲道:“今非昔比,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顾衡正要伸手,眨眼之间,江筠凛目微抬,拂袖甩下身旁的花瓶。

      “砰!”碎裂声如锐斧凿冰,哗惊四座。

      “他从前何曾如此待我?”顾衡在满堂人影间,黯然闪过这个念头。

      “江副使,有话咱慢慢说,这这,这花瓶可是……”方二娘眼看茶楼里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她急道。

      “王爷不是要做东吗?”江筠淡淡带笑,手掌冲着地上的花瓶一比划,故意看着顾衡。

      “不碍事。今日只要寄轩中意,我便是把王府卖了,让他砸个欢,听个响儿,又有何妨?”顾衡抬高了声音,冲江筠一笑。

      满座皆是一诧。不是说王爷跟江副使反目成仇了吗?今日这是唱的哪出啊?

      有人压低了嗓子,忍不住说道:“听说这王爷原本与江副使是可同袍而衣、同榻而眠的好兄弟。不知怎的一朝翻脸,弄得人尽皆知。”

      江筠耳力尚佳,方才的话他似是听见了,自顾自冷笑一声,没有接话。让人琢磨不出是什么意思。他抬手正了正发冠,转身自上了楼。

      顾衡见状,与方二娘吩咐了几句,便也跟了上去。

      雅间正对着主街,窗台外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依稀可闻。顾衡点茶的手法生疏,像是凭着记忆,笨拙地模仿着某个人的动作。

      “王爷如今是宣王面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屈尊降贵来找我一介小文官,意欲何为?”江筠坐在对面,不欲同他绕圈子。

      顾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寄轩,你一定要如此同我说话吗?”他点茶的手停住了,抬眸望着江筠,这墨瞳太深,深得宛若自带煞气。

      江筠仍是笑着,温声道:“那我该如何说话?”

      “好了,兄长。我这次是来告诉你,宣王命我亲去柳州一趟,替他办些事情。

      柳州毗邻西北边境茨什镇,路途遥远,少则一月半,多则三月才能赶回来。此次他催得急,兄长一个人在京中,我不放心。”顾衡好声好气地解释着来意。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提起西北,江筠想起前几日他潜入王府时看到的那封信,脸色又沉了下来,他质问道:“是宣王派你去,还是兀哈部的人要你去?”

      兀哈部是大梁的强敌,与西北边境接壤,曾经一度猖獗,扰我西北边境如入无人之地。七年前一战后,兀哈部兵力大损,大梁这才有了七年盛世太平的假象。

      “果然,是你取走了我的信。”顾衡闻言眸染怒色,指尖却还凭理智努力克制着。

      “是又如何?顾衡,我且问你,你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元丰十八年,兀哈部将他斩杀于阵前。如今才过了不到七年。

      你当初信誓旦旦说要让我助你报仇,可你瞧啊,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可有半点对得起你的父亲,还有‘吴钩’和‘银鞍’死去的数千英魂?”江筠连声逼问。

      顾衡手里的茶壶猛地撞在木桌上,他手背浮起几道青筋,字字咬牙,沉声说:“兄长当真认为事实如此?”

      “是,我一直如此认为。”江筠连着数月未得好眠,此刻眼里血丝乱布,他移开了眼,嘴上却斩钉截铁地应着顾衡的话。

      眼前人不见平日温雅,厉声戳着自己的心窝。顾衡听着手边的铁壶里的水,在火上不停翻滚叫嚣。他毫无征兆地直接抓住了滚烫的壶身,一把砸向墙面。

      掌心刹那间赤红一片。疼痛比红肿来得迟一些,顾衡面不改色,好似已然丧失了知觉。

      溅出的水滴咬在他的衣摆上,染出斑斑褐色来。

      江筠明显愣了一瞬,登时顾不上其他,握住了他的手。他一声不吭地拿了桌上的湿帕,捂住顾衡掌心的那片赤红。

      两人肩距不过咫尺,鼻息相交,清晰可闻。

      顾衡的目光停留在江筠放大的脸上,游走过江筠的入鬓剑眉,星辰曳目。他全神贯注,极为珍惜地感受着这久违的温存。

      手上的灼痛似乎化作了一滩水,他的视线里只剩下江筠的脸,而他的嗅觉,就任由“陶然”香撩拨着。顾衡破罐子破摔地想着地沉溺在这香气里。

      片刻后,江筠松手起了身,开门欲去,那背影不着一丝留恋,只扔下一句:“柳州,你最好今日就出发。我一刻也不愿再见到你。”

      未及回应,雅间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顾衡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有方才盈鼻的九里香,和那人决绝而去的身影。

      他还持着那块湿帕,在窗前伫立许久,直到近卫疾羽敲门进来了。

      “他竟真的厌弃我。”顾衡自言自语地说着。

      疾羽不明其意,问道:“什么?”

      顾衡摇摇头。

      疾羽肃容道:“主子,东西都准备好了,城里留下的人也嘱咐过了。明日随时可以出发。”

      “不,我们今天就走,现在就走。备马吧。”

      江筠从榷音坊出来之后,七魂六魄掉了一半,得亏今日坐了轿子出门,才没在大街上丢人显眼。

      多事之秋,实在没多少功夫,可以留给他黯然销魂,自怨自艾。他进了轿子,就命手下悄悄跟着顾衡,让他务必要亲眼见到顾衡出了城。

      等手下回来复命时,已经是过了申时。

      江府的厨房准备了晚膳,摆在江筠屋里的桌子上,已经有半柱香时间了。

      江筠在房里徘徊踱步,一看见手下回来,就急步上前问:“如何?”

      “公子,王爷出城了。”

      “你确定吗?”江筠谨慎道。

      “属下亲眼所见。”

      “好。你再带几个人,把老头儿送走。没有我的传信,不得回来。”江筠按着面前人的肩膀,正色嘱咐道。

      “是。”

      “太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江筠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红烧肉。

      手下摇摇头。

      “你去吧。”江筠把碗拿在手里,压抑着心中的不安。

      庭院惊雷震耳,江筠往外一看,忧心道:“怕是要下雨了。”暑中多雨,甘霖未见之前,便是一片潮闷。

      江筠心中盘算着事情,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近来皇上龙体欠安,身子骨每况愈下,引得朝中议论纷纷。

      半月前开始,陛下卧病在床,由太子陈旭打理朝政,陈旭连日操劳,还要侍药床前,昨日起就身体微恙,回了太子府。

      皇上原有三子三女,大皇子早夭,如今只有二皇子——也就是太子陈旭,和三皇子——宣王陈甫两位龙子,并另有三位公主。

      江筠与太子陈旭师出同门,自幼一同长大,于情于理,他都得跑一趟,去太子府探探陈旭的病。

      更何况,他今夜还有重要的事情,须得跟陈旭好好商量一番。

      入夜后,他换了身衣裳,就要往太子府去,可心中却一直惴惴不安,诸多念头堵在心间的感觉,实在不甚痛快。

      忘忧剑在夜色中晃着寒光。街上空空荡荡,江筠抬头,黑盖天空月胧明,过几日又是十五了吧?

      转弯的时候,他敏锐地听见,屋檐上有块瓦片动了一声,他提剑的手指拢紧半寸。江筠屏了呼吸,侧耳听着,果然又有微弱的窸窣声从屋顶传出。

      这回他听清楚了。

      是脚步声!来人似乎不在少数。

      江筠松了松肩,面上不以为意,右手却握上剑柄,随时准备拔剑出鞘。他的五指瘦削如玉,在这危机四伏间舒张了几下。

      巷深处,不知谁家的狗,在一片死寂里突然吠了起来,空气弥漫着潮湿,雨候了却一天迟迟没有落下,反叫人横生焦灼。

      “汪……汪汪……”几声犬吠过后,别处的家犬竟也呼应似的此起彼伏叫了起来。

      当是时,铁器铮鸣声陡然响起,一群官兵持刀飞落,刀锋对着江筠,眨眼间围成了一个圈。

      江筠又是一声哧笑,忘忧剑应声而出,在天边划出一道白痕,近处的三个名官兵在忘忧剑回落之后,扑通倒地。

      众人惊退半步。

      却见此时,一个便服装扮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块双龙戏珠玉佩,从官兵身后缓缓迈近。

      “江副使,恐怕要劳驾您跟我走一趟了。”那中年男子把玉佩举到眼前,狎笑着,叫人看了直想作呕。

      江筠仔细一辨认,了然道:“说吧,太子在何处?”

      “江副使乖乖跟我走,太子自然无事。他可怜得很,等你来救人,等得都快撑不住了。”

      今夜怕是得做一回囚徒了。只是可惜了漫天月色。

      “想请我吃酒,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我又没说不答应?”江筠施然收剑,懒洋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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