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粉墨 ...
-
南街是整个安陵城最繁华的地带。这一带酒楼饭庄、秦楼楚馆有之，各类商铺鳞次栉比。醉风楼在众多酒楼中虽算不得规模最大，也并非是最负盛名，但以其独有的佳酿——醉春风而在众多酒楼中占有一席之地。这里常来常往的从世家大族的达官显贵到行走江湖的贩夫走卒不一而足，成就了一道奇景，鱼目混杂的环境也使这成了整个安陵信息最聚集的地方。
腊月初八这天，难得天气晴好。临近春节，整条南街早已提前沾染上了一派喜气。醉风楼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一楼中央那桌几个粗糙的汉子最是显眼。
“要我说呀，那周岁寒就该直接杀到建安！何苦回来受这个鸟气！”说话的是个留了一脸络腮胡的汉子。言毕，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豪放地抹了把脸。
他左手边的汉子左脸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他一巴掌乎在桌子上，“你这话说的不对，周将近若是不回朝，那就成了抗旨不遵！”
络腮胡不以为意，冷哼一声，“抗旨不遵？抗旨不遵咋了，老子要是周岁寒，就直接在建安称帝！现在那个小白脸，看他是个做皇帝的料？天天被那几个世家老狗拿捏在手里。”
右手边的汉子穿了件酱色的旧袍，瘦得麻杆似的，两腮凹陷长得一脸苦相。见他搓了把花生，将皮吹掉，把花生仁扔进嘴里吧唧嚼了两下,道：“叫我说呀，其实咱们现在的日子不也过得挺好，有吃有喝，还打什么打呢……”
“我呸！”话还未等说完，络腮胡就往他脸上唾了一口。还不解气似的掀翻了面前的酒碗，哐当——一声酒碗落地，砸得粉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堂中的人都向他们那一桌望去。络腮胡站了起来，指着那麻杆的鼻子骂道：“马三，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你他娘的还算个人吗！”
“哎哎，差不多得了，别伤了和气。”刀疤脸见势不好，扯着络腮胡的袖子宽慰道，然后又转头冲伙计喊道：“小二，再上壶酒！”，桌上其他两个人也跟着附和。
络腮胡虽脾气火爆，但也是个知好歹的人，冲着刀疤脸点点头，刚要落座却没成想那个叫马三的汉子突然发难起来：“老子不算个人？就你他娘的明事理！你想朝廷收回雁北，那是因为你家里有人死在北边。老子在这生活的好好的，刚打完燚族消停了没两年，还要打仗！”马三愈说愈勇，直接抬胳膊打偏了络腮胡的手，“你想北伐，有种你他娘的参军去啊，天天在这酒楼里充什么英雄好汉！”
络腮胡闻言咬牙攥紧了拳头，险些要冲着那个叫马三的招呼过去。刀疤脸率先一步站起来将他拽到身后，“马三，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家聚在一起喝个酒，你这是干什么！”
“你知道那帮异族蛮子怎么喊我们中原人吗？ ‘两脚羊’！”马三抬头看着络腮胡，愣了。络腮胡讥笑道：“你生在雁南，我逃来了雁南，那留在雁北的人呢？！我们都是越朝人，你坐在这里喝酒吃肉，他们呢！他们连人都算不上，落在蛮子手里做牛做羊做牲畜，做他娘的异族人的盘中肉！”
原本嘈杂的大堂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群当兵说，雁北是哀鸿遍野。建安呐，哪还有一点当年的模样，中原人活得比牲畜还不如。”角落里一位老者缓缓站起来掏出一块碎银递给小二，摇着头转身便走了，只留下一句沙哑的叹息：“老朽怕是等不到咯……”
有几人已默默拭泪。
马三转着眼珠看了一圈，用干瘦如柴的手抓起酒碗一饮而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本是同根生，人间何太急？
二楼的一间包厢，开着窗户正对着楼下大堂，视野极好。
包厢内两个年轻的公子临窗对坐。一位穿着松绿色直襟长袍，胸口绣着两根笔挺的翠竹，发冠高束，此时正侧身俯望着楼下大堂，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变故中。另一位着墨蓝色对襟窄袖长衫，领口处绣着几道的银色水波纹。这人还在一口一口细细品着菜，一脸波澜不惊。
不多时大堂里又渐渐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小二穿梭在几张桌间忙着添茶倒酒。刚才的一幕似乎从未发生过，但又好像有什么已经不同了。
窗边的绿衣公子用玉笛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眨着眼睛似在思索。突然他攥指握住了笛身，回身浅笑道：“柏青，这是你的手笔吧。”
周岁寒夹菜的手顿了顿，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满朝文武都听闻你病了，连纪彰都被从西大营给叫过来了。我好心探病，竟探到酒楼里来了。”楚宵看着还在挑菜的周岁寒，加深了笑意思，“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岁寒挑眉，慢条斯理地咽下了口中的菜，“这笋干不错，干而不柴。”
楚宵将手里的玉笛搁在桌上，一脸打量地问道：“元昕还敢苛待你？看你这模样得饿了有几天了。”
周岁寒终于停箸，颇为斯文地擦了擦嘴。摆手道：“被逼着连喝了三天白粥，吃什么都香。”
楚宵端起酒壶帮他倒了一杯醉春风，收敛了笑意正色道：“那汉子是你的人？”
“不是。”周岁寒端起酒杯皱着眉头嗅了嗅，又放下了。见楚宵半信半疑，又道：“民心所向罢了。”
“不对。这消息是怎么散开的？”
周岁寒向来治军严明，若不是有他授意，底下的人是断不敢四处乱讲的。
“小二，再来盘茶叶酥！”周岁寒冲着门外喊了一嗓子，然后朝着楚宵笑道：“我大病初愈，这顿你请。”
楚宵勉强地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周岁寒端起那杯醉春风一饮而尽，“派给你的那两千人，各个是精锐，而且……”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每个人都是我精挑细选的……”
楚宵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说？”
“那两千人是我先前一个一个挑出来的。”周岁寒将酒杯攥在手里，似在回忆，“他们中有人北方出身；有人家中有亲眷旧识困在雁北；有人兄弟手足死于异族之手……太多了。”
楚宵沉默良久，又起身帮周岁寒添了杯酒。“所以刘荆当时若背后偷袭，那两千人是藏在他背后锋利的刃。撤回安陵，他们又成了煽动民意的东风。”
这时敲门声响起，店小二满脸堆着笑敞开了门，将周岁寒方才点的茶叶酥端了上来。
“客官慢用。”
周岁寒拾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入口微苦，回味甘甜。尝尝？”
楚宵看着那盘茶叶酥出神，他又想起了躲藏在建安城边密林的日子。除了终日东躲西藏为粮草发愁，每当夜幕降临，几乎每一晚，他们都在月色下几近颤抖地听着城内不时传来的惨叫声。那条承天河，现在流着的是红色的水。
“什么比得上亲眼所见更触目惊心呢？柏青，好谋算啊……”
周岁寒见他神色稍显落寞，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君还，有些事情……”
“所以你根本没想打建安，撤兵也是将计就计，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你计谋中的一环。”楚宵自嘲地笑了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明眼人都能看出直取建安并非良策，算无遗策的周将军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有什么比唾手可得与得而复失更能激起恨意的呢……”
周岁寒以为楚宵还在恼自己也算计了他，双手相扣搁在桌上，耐心地分析道：“东厥跟浑族一东一西占着雁北，刘荆早就迁都到建安东边的郢州。你知道的，建安现在除了越朝旧都的名头，没有任何军事意义。”
楚宵闭着眼睛，长叹了口气。“折腾了一趟，激起了众将的怒气，这一环上次我多少也猜到一些。但现在又煽动民心。”他缓缓睁开眼，“柏青，你布局这么久，做了这么多谋划，你可知如果不能一鼓作气……”
“我就是要一鼓作气！”周岁寒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若不能一击即溃……”
他叹息一声，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楚宵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周岁寒倚在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君还，并非我自负笃定自己战无不胜。”他顿了顿，有些凝重地开口：“刘荆吞下浑族只是时间问题。有些事，现在不做，我不去做，以后可能就没有人会去做了。”
南方贵族以为安于一隅便能永享太平，岂知异族的狼子野心怎能就此满足。谁能保证东厥占领整个雁北后就永远不会越过雁翅山呢？到时再想与之抗衡，怕是为时晚矣。
况且大越的疆土就此拱手相让吗？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雁北的中原百姓在一年一年的南望王师中绝望。雁南的王公贵族浸淫在章台里消愁，早就泡酥了骨头，骚人词客终日也只知放浪形骸，不问世事已久……
我不去做，以后还有谁会做呢？
“柏青，值得吗？”
我辈岂是篷篙人，当义无反顾。
“我这一生，怕是也没有旁的用处了。”周岁寒突然转过头来笑了，“若是……”
他又顿住了。
剩下的一点小心思，不说也罢。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粉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