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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温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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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这场冬雨终于停了。
沈家庭院里那棵松树被雨打风吹,松针又掉了一地。沈凤临踩着湿漉漉的松针,轻手轻脚地从树下走过,却突然被人扼住了手腕。
“去哪了?”
沈凤临寒毛炸起,沉默了片刻,终于借着月色看清了对方年轻的轮廓。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二哥?你吓死我了!”他轻轻挣扎着想要摆脱沈燕回的束缚。
沈燕回行军打仗久了,没轻没重的手上力气大得很。嗅到了沈凤临身上传来的酒气,便问道:“你又跟那群人饮酒去了?”
“嘘!你小点声,别把咱爹给吵醒了!”
夜色里,沈凤临没有看见他那个平时温厚老实的二哥,此刻脸上挂着一抹得逞的笑意。他拽着沈凤临的手腕道:“跟我来。”
“做什么?”沈凤临一脸防备。
“再啰嗦我可把爹喊来了。”
被扼住了三寸,沈凤临只得不情愿地被拉到了书房。夜深了,沈燕回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一看就是在守株待兔。
“你不思进取,终日跟那伙人厮混在一起,只知饮酒作乐。”沈燕回放开了他的手腕,踱步走到案牍后,在架子上翻找。
“我那些友人都是才情过人的贤士。吟诗作赋,谈道论艺怎么就成了厮混了?”沈凤临揉着被捏红了的手腕反驳道。
“今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你们却只知消极避世。”沈燕回从架子上掏出一个古朴的沉香木小方匣,转身放在了书案上。“一群懦夫!”
“你……”沈凤临不想与他争论,便道:“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二哥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比大哥还像咱爹……”
“给你。”沈燕回将木匣打开,推到沈凤临面前。
“这是……?周将军早年所绘的扇面?”沈凤临俯身打量着木匣里的东西,按捺住想伸出去的手。“应该错不了,给我的?”
“嗯。”沈燕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沈凤临抬头,戒备地退后了一步,“无功不受禄,你想要我做什么?”
“子寻啊,你知道父亲让我初八那日去与那孙家小姐见面。”沈燕回搔首,语气有些迟疑:“这扇面是我花大代价得来的,我把它赠与你……三日后你替我去行不?”
沈凤临瞪大了眼睛,什么?我不去!太荒唐了,要是被爹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说什么浑话,父亲是儒士,怎会打人?”沈燕回把盒子又往前推了推,“你放心,一旦东窗事发我全担着,绝不连累你。”
沈凤临盯着那盒子,神色有些纠结。
沈燕回继续蛊惑道:“只要你肯帮我,我便让柏青再绘一副给你如何?”
“得了吧,周柏青成名后就不曾再动过笔了。”沈凤临撇嘴。
“子寻,兄长何曾骗过你。我跟柏青是什么交情?”
沈凤临双手捧起那个匣子,细细打量着。半晌,他问道:“这有些不大好吧,孙小姐好歹也是名门闺秀……”
沈燕回愣了愣,“咱俩都是父亲的儿子,谁见不一样。”他上下打量了沈凤临一番,道:“再说人家孙小姐又瞧不上你……”
“出了事你全担着?”
沈燕回毫无迟疑地回道:“你大可放心,保准把你摘干净。”
“那周柏青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一定让他亲自画一幅赠你!”
“一言为定!”沈凤临咬牙道。
而此时并不知道自己被兄弟卖了的周将军,正哼唧唧地瘫在榻上。
“我说你能不能快点,我这膝盖疼得厉害。”
元昕蹲在地上头也不抬,“活该,让你淋雨。”
周岁寒闻言,随手胡乱抓了什么就掷了过去,“你就这么跟主子说话的?”
“哎,我错了主子。”元昕看着哪只被丢地上的双复系莲瓣白瓷瓶滚了几圈后,停在了他身侧,他泄了气般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近来多雨,纪大夫留下的艾绒受了潮,我是点不着了。”
周岁寒仰躺在榻上,眨了眨眼,轻轻吐出几个字:“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元昕没有反驳他,捡起火匣子一言不发地继续点着。思绪飘远,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周岁寒时的样子。
少年周岁寒清冷疏离,明明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眼神里却有了与其年纪并不相符的风尘沧桑。经年乱世,长街上每拽出一人,背后几乎都有一段与血相关的惨烈的故事。但能做到他这样的,却不多。当年苏不惑让自己跟着他,让他承诺日后但凡有他周岁寒一口吃的,就要带着自己。苏老将军一辈子肖勇从不服输,自认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可偏偏还是亏欠了元家。
苏不惑亡故后,周岁寒撑起了他的遗志,也遵守承诺给了元昕一个去处。在外人看来周岁寒是天生将神,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都来的漫不经心。但是这些年元昕跟在他身后,目睹了周岁寒是怎样的血肉之躯,又怎样塑成了一身铜皮铁骨。
私下里他有时候会这样短暂地卸下沉重的甲胄,露出他原本属于少年人的顽劣皮囊。元昕猜想那应该是他最原本的模样,带着儿时的天性。只是突然有天,他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那些骄纵都被封存在现在这副冷面将军的躯壳里,而对于那些柔软的皮肉,只有跟在身边的人,才似窥见其一斑。
周岁寒明面上是他的主子,可后来渐渐有些摸清了周岁寒的脾性,没大没小惯了,也打心底里敬佩他,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兄长。战场浴血,朝堂纷争,应该有人掏心掏肺地对他。
“将军。”元昕顿了顿,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下次……下次让我随你一起出征吧。”
“嗯?”周岁寒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继续盯着屋顶出神。
“他们都照顾不好你。纪彰太粗心了,他还有整个军营的人要照料。”元昕的声音闷闷的。
“不行。”周岁寒转过头去,“元家就剩下你一个了。”
元昕刚要说点些什么,就听见了外面拍门的声音。周岁寒回过头来,与他面面相觑。
“将军……是我,徐鉴。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哎呀!”元昕一拍大腿,“怪我!把公子给忘了!”
勤政殿后头,也就是宋怀瑾寝殿前面种了株腊梅,不知今年还能不能开花,只有几个花骨朵光秃秃地立在那。冷雨过后,看起来有些荒凉。
寝殿中倒是暖意融融,宝盛又给宋怀瑾斟了一碗杏仁茶。今晚主子心情不错,这是第二碗了。
宋怀瑾端起碗饮下一口,神情餍足。又示意宝盛研墨。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宋怀瑾搁笔,将碗中剩余的茶饮尽。随后将空碗又推给宝盛。
“可不能再饮了,这都两碗了。甜茶怕是夜里不好克化。”宝盛忙唤宫人把碗给撤下,又招呼着换了盏烛灯。
宋怀瑾难得没发脾气,接过宝盛递过来的清水漱了漱口,然后颇为安静地坐在那里翻着书卷,鬓边有碎发轻轻垂了下来。
“皇兄!”
“哎呦,小王爷您怎么来了!”宝盛立马踮着脚迎上去。
宋怀瑾将书扔下,挑眉看向门口,见是宋惟珝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便冷着脸问道“你来作甚?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
宋惟珝也不吱声,走得到宋怀瑾跟前气鼓鼓地坐下。
“怎么?旁人又惹得你不高兴了?”宋怀瑾歪头看着他。
“没有旁的人。”宋惟珝嘴撅得老高,“正是皇兄!”
“我?”宋怀瑾支着头乐了。“说吧,我想听听怎么就惹得你了?”
“臣弟听闻周将军今日又来勤政殿了。”
“哦?你又冒雨跑来找他了?上次受了寒还不知道收敛吗?”宋怀瑾一巴掌拍在檀木方桌上,他突然变了脸色发难,宋惟珝跟宝盛都被吓了一跳,宝盛暗道这个主子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臣弟没有。”宋惟珝面上做出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双手却一直搅弄着衣袖,“臣弟牢记皇兄上次的告诫,也不敢再生病劳烦皇兄操劳记挂。今日臣弟只是让宫人打听了下周将军进宫所为何事,后来又听说他后来一路淋雨出了宫。今日这样冷,臣弟猜想周将军是不是也像臣弟上次一样病倒了。若是周将军病倒了,那以后我们大越的江山要谁来守……”说到最后,垂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够了!”宋怀瑾不耐地打断他。“惟珝,你是皇室之子,你要懂得江山社稷不能寄托在任何一人、一个氏族身上。”
“陛下……”宝盛欲言又止,冲着宋怀瑾轻轻摇了摇头。
宋怀瑾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会。只对宋惟珝叹息道:“他也担不起来。”
也不该由他来担。他也终是肉体凡胎。
宋惟珝低头搅着手指,“臣弟只是欣赏周将军这样的人……”
宋怀瑾望着宋惟珝梳得整齐的发髻,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眯着眼睛,眼神中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惟珝,你是赞赏周柏青,还是赞赏他背后的那些……旨在北伐的人?”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宝胜不禁屏气慑息。
宋惟珝缓缓地抬起头,有些慌乱地撞上了宋怀瑾探究的眼神。宋怀瑾的眼尾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看起来有些与其身份不符的妩媚,可他神情严肃地凝视一个人时,又天生带有一种审视性的压迫。“皇兄……”
“惟珝,你今年十一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宋怀瑾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发顶。
宋惟珝袖子下的手慢慢收紧,“臣弟记得沈太师教过臣弟,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嘘——”宋怀瑾按住他的头,慢慢把他圈在怀中,是护着他的姿势。在他耳畔轻轻吐息,“皇兄只想看你平安长大。”
周岁寒觉得地笼烤得他的脸有些发烫。
徐鉴跟着元昕进门时,他已经忘了腿痛,猛然翻身而起,整衣端坐。元昕看他那副模样,忍住笑轻咳了一声。
周岁寒方回过神来,恍惚间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元昕虽平时跟周岁寒贫嘴滑舌没个正型,但到底是个机灵人,惯会察言观色,见此景况便道:“无事我就先退下了。”
然后不等周岁寒作何反应,就收拾起摊在地上的艾绒,又夹着那只幸免于难的白瓷瓶,火急火燎地跑了。
相顾无言。徐鉴走到榻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可是病了?”
周岁寒愣了愣,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像是才想起放在膝头的那双手似的,有些僵硬地指了指桌边的圆木凳,“坐。”
“多谢将军。”徐鉴拘谨地坐下,双脚规矩地收进衣摆中。
周岁寒这才开始打量他,少年身量有些单薄,雨中庭院匆匆一瞥,烛光下他看起来更加眉目清秀。恍然间周岁寒好像又看到了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血迹剥落,记忆中阿汶年幼的面庞逐渐露了出来。他好像是透过年岁看向了过往,看到阿汶哭喊着叫兄长,好像也看到了母亲,看到她坚韧又悲痛的脸,甚至他也看到了父亲,可他几乎忘记了父亲的模样,他看见的应该是他自己吧……
悉年间所有的情绪仿佛一下子都翻涌上心头,喜怒哀乐、悲愤无助、迫不得已、无能为力……瑟缩的心巢里汹涌着酸涩的苦水,似浪潮翻滚在故去的岁月里。
“你叫?”一开口才发觉嗓音竟有些喑哑。
“徐鉴。”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了,徐鉴倾身上前,蹲坐在榻边,仰面看着周岁寒。他微笑着,一字一句道:“也叫周汶。”
眼角却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周岁寒静静地看着徐鉴,看着他圆润的眼睛,和母亲长得真像啊。他轻轻笑了笑,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心血在不停地翻涌向上,所有的思绪似乎都要翻涌而出,仿佛要把这些年的过往全部都咳出来。
徐鉴面色一紧,连忙起身抚着他的背。
周岁寒颤抖着手从衣间掏出那条帕子,咳出一口暗红的血。
“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