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云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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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翅山东起池州，西至河溪，绵延千里，几乎横贯整个中原。东西山脉犹如雁之两翅，得名雁翅山。雁北隋阳与雁南封州交接地带，是雁翅山间最大的谷地。
这片谷地是联通着雁南雁北的要塞。南渡后越朝与东厥皆是重兵把守此处，丝毫不敢松懈。这几年只要不打仗，周岁寒大部分时间都和他的封州十万突骑守在这里。这次趁着东厥跟东边的浑族交战，暂时疏于对雁翅谷地的防守，周岁寒便向朝廷请兵两万，借着封州突骑的助力，这才突破防线一路向北。
光是突破这道防线，周岁寒就带兵打了三个月。东厥的刘荆虽被浑族牵制住了手脚，但见自家后院起火，随即遣了数万东厥骑兵前来支援。这也是郭子胥为什么说此刻撤兵，昉田、隋阳也守不住多久的原因。这就像一根扎在东厥身上的刺，除非一下扎死他，否则它就一定会找机会除之而后快。
周岁寒带着剩下的两万朝廷人马，浩浩荡荡地驶回安陵。跟出发北伐时的士气高昂相比，此刻众人要低落消沉得多，他们跟着周岁寒一路连下两城，眼看着建安近在咫尺，如此不战而败，稍微有点志向的人都不会就此甘心。
郭子胥最终还是跟着周岁寒一起南下了。老将军用了短短两三天时间和四五只醩鹅，就从容不迫地“垂死病中惊坐起”了。启程当日见周岁寒挑眉望着他，郭子胥只愤懑道：“你打小就不聪明，我不回去看着你，你被那几家杀了都没人埋你。”
李筑领周岁寒的命令，跟着郭子胥鞍前马后地服侍，路上渴了奉水，饿了递饼。
“我说小家雀，叫我说你何苦去战场上打啊杀啊的，这么会伺候人，就去那火头营呗，吃香的喝辣的，你看你这小身板……啊呃!”杨翰正说着突然就被人从身后怼了一剑，下手精准怼在了后腰的穴道上，一晃神差点从马上栽下来。“沈燕回！你他娘的又多管闲事！”
“蔚宏我劝你还是消停些吧，咱们将军这几日心情可不大好。”沈燕回悠悠地开口道。
杨翰冷哼一声，“这仗打的憋屈，我还不痛快呢！”说着就驾马离去，估摸着去烦别人了。
世家异类沈燕回最近喜欢跟着李筑。每次杨翰没事找事来挑逗时，沈家公子就像背后灵似的突然冒出来。
“谢了。”李筑回头瞟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开口。
“阿筑……那个……”难得有搭话的机会，沈燕回打马跟上来，与李筑并肩而行。奈何沈公子嘴笨，平时满口之乎者也，这会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筑也懒着应付他，无奈道：“这位壮士，你看我这全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是看上哪件尽管拿去吧，我双手奉上，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沈燕回这人，楚宵说他是异类也并没有冤枉他。沈家书香世家，沈二公子偏偏一门心思要跟着周岁寒做兵痞子。他长得白净斯文，性子懦懦的，活像个书呆子。可一到了战场上，砍起人来又眼睛都不眨一下。偏这假兵痞子真书呆子有股子迂腐气，杀人也要讲究“君子之道”。一起跟着周岁寒南征北战也有几年时间了，就连杨翰那厮都跟李筑一个讨打一个愿打，平时没少插科拌嘴，但沈燕回却跟他并没太多交情。李筑确实厉害，但沈燕回觉得他出手过于狠辣，有些不屑与之为伍。李筑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同样敬而远之，乐得自在。
沈燕回不自在地搔了搔后颈，“阿筑，你之前出手相救，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呢。”
李筑心道这人可真够婆婆妈妈，“好了，你今日已经谢过我了。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以后也不要再跟着我了。”
当日攻打昉田时，一个东厥大将从背后偷袭，举着两板大斧差点把沈燕回劈成烧材。幸好不远处的李筑转身腾空短刀一挥，瞬间把那东厥人的脑袋砍掉一半。沈燕回惊魂未定地看着李筑，甚至忘了嫌弃他将人杀得太不体面。
“嘿，傻了？”沈燕回第一次看见李筑对他笑，那张晒得黝黑的小脸上溅了不少血污，但看起来并不凶神恶煞，目光全被他那两个大大的酒窝给吸引去了。
沈燕回依旧骑马不依不饶地跟着，“大恩不言谢。你救我一命，我定当涌泉相报！以后上刀山下火海，我沈子归绝无二话！”
这人怕是有什么毛病，李筑心想着。
“你们俩在那黏糊什么呢！”已经走出去挺远的郭子胥转头吼道。
来时两万人急行军走了一个月不到的路，回程周岁寒硬是带着人一路走走停停磨蹭了将近两个月。虽是奉命撤退，但这个刺头将军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消极地表示抗议。
在南越朝廷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途中遭遇了伏击时，周岁寒等人终于在年底抵达了安陵境内。周岁寒又在安陵西郊耽搁了几天，安顿好两万人马，然后带着几个将领跟几队亲兵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此战虽打得窝火，但确实是近十年唯一一次攻入雁北。进城时百姓自发夹道欢迎，觉得收复雁北指日可待，喜气洋洋者有之；觉得朝廷庸碌残害忠良，不禁泣泪涟涟这亦有之。周岁寒气定神闲坐地在马上，伸手接着姑娘们丢给他的手帕。
“殷勤遗下轻绡意，好与情郎怀袖中。”楚宵骑马走在身后，“柏青，好风光啊。”
周岁寒将手帕递到鼻前嗅了嗅，有淡淡的栀子香气。“姑娘美意，岂可辜负。”
几位将军大多正直青春年少，领头的周岁寒又长了那样一张招摇的脸，纷纷打马而过，可谓是引得沿街红袖招。
只是杨翰长得草率，别说有小姐给她丢手帕了，就连多看一眼都怕吓着了人家姑娘。只能眼巴巴地干望着，“君还，你又文绉绉的，也不讲些咱们听得懂的。”说罢左右看看，瞧见这一路都脸色铁青的郭子胥，最终还是悻悻地闭了嘴。
南国多雨水。进城时还是晴空万里，周岁寒这会刚到宫门口驻马下了兵刃，头顶便是乌云遍布了。这冬雨说下便开始下了。
小太监沿路撑着伞。周岁寒长手长脚，那小太监堪堪跟得上他的脚步，免不得让他淋了些雨。
氅衣在宫门口就脱掉了，甲片本就泛着寒意，被雨水浸湿贴在身上，风一吹，还真有些冷。领路的太监推开了勤政殿的门，周岁寒感觉一阵暖意铺面而来，险些打了个哆嗦。
“陛下，周将军请见。”
里面并没有任何动静，领路太监回首看了周岁寒一眼，恭敬道：“周将军，请吧。”
周岁寒也不客套，抬腿就入了殿。听见身后的小太监缓缓关上了殿门。
什么毛病？
殿内并未掌灯，四下暗沉沉的。周岁寒走进去看见了坐在御案后面的人。
宋怀瑾斜靠在八宝纹圈椅内，只松散地穿着一件暗紫色的绸面长衫，下朝便散了发髻，一头青丝随意地束在脑后。他宽大的袖袍里露出一双苍白修长的手，此刻正专心地在摆弄着一只斑竹笔，他垂着头任由几缕碎发落在鬓边，直到周岁寒走进殿中央，他也没有抬眼。
“臣周岁寒拜见陛下。”周岁寒跪在殿中，抬头看着他，猖狂地仰面视君。
“将军回来啦？”似乎听见他轻笑了一声，然后道：“此番辛苦了，快请起。”
他这才微微抬眸望向他，周岁寒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宋怀瑾的内眼如钩、眼尾又上翘，天生带着似有似无的媚态。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过于妖冶了。但他的眸子里仿佛凝着水雾，看起来又好像有些懵懂，像只狡黠的狐狸，带着天真的残忍。
周岁寒起身，恭敬地垂眸站立：“谢陛下，能为大越效犬马之劳，是臣的荣幸。”来时淋了点雨，随着他的动作，有两滴水珠顺着他额前的碎发，缓缓流过脸颊，一路流向脖子，最终滑进衣领中，消失不见。
领如蝤蛴。宋怀瑾突然想起这么个词来。
周岁寒感觉那人的眼神似同水珠一道在脸上脖子上抚过，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僵硬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水渍。“臣君前失仪，望陛下恕罪。”
宋怀瑾微微蹙眉，苦恼道，“柏青与我生疏了。”
“臣惶恐。”周岁寒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孤召你回来，你心中可有埋怨？”
“臣不敢。”周岁寒把那套烂熟于心的搪塞之词又拿出来煞有介事地夸夸其谈一番，“……实属是臣思虑不周，贪功冒进。幸得陛下英明……”
“柏青啊……”宋怀瑾扬手把那只斑竹笔扔到案牍上，一字一顿地问岛：“你真的只是思虑不周吗？”
“恕臣愚钝。”周岁寒不动声色地立在那里，脖子挺得笔直，明光甲在幽暗的殿中泛着冷白色，他像一棵风雪压不垮的松柏。
冠盖满雁南，斯人独憔悴。
“不过臣以为，臣的心应该是跟陛下想在一处的。陛下召臣，臣自然唯命是从，不敢韦许。”
宋怀瑾懒散地撑着扶手坐正了身子，慢慢凑近看着周岁寒，目不转睛。似是僵持了许久，他轻轻地叹息道：“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便伸手从衣襟内掏出一方素色的帕子，推到案前，“擦擦吧。”
一直到了将军府，周岁寒还将那只帕子攥在手里。
因下着雨，宫里的太监颇为懂事地给他安排了辆马车。元昕撑伞在门口候着，见周岁寒从马车上下来，疾步走上去帮他遮雨。
“将军一路辛苦了。”
将军府是之前的柔嘉公主府改建的，先帝生前只剩下这么一位公主，宠爱有加，出了宫门穿过西街就是现在的将军府。进门庭院里铺的白色的卵石，院落两边分别种着几棵槐树，右手边有矮桌石凳，左手边立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铜制仙鹤。这些都是按着柔嘉公主的喜好建的，周岁寒常年不是在外征战就是蹲在封州对峙东厥，为人又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基本上就是直接卷着铺盖搬进来的。
穿过前庭是待客的正堂，正堂后便是周岁寒的起居室。元昕帮周岁寒退了甲，见他内衬的薄衫已经被雨水阴湿大片，便道：“将军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回头倒了杯热茶递给周岁寒，“我已经吩咐烧了热水，将军先梳洗下，换身干爽的衣服吧。”
周岁寒饮了一口热茶，终于觉得身子暖了一点。想起打一进门就看见元昕顶着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几乎把“我有事要说”写在了额上，于是转身在条台旁的椅子上坐下，瞄了他一眼道：“不急。你先说吧。”
元昕斟酌了一番，仔细开口道：“将军，有你弟弟的消息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云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