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圣朝》Phumy

2、风起

　　这世间风云变换，谁都盼望自己是那只执棋的手。普天之下被摆布在对弈阵中的棋子比比皆是，又有谁甘心被驱使，都是枉然罢了。

　　话音刚落，传令官胯.下那匹千里马便猛然倒地不起。马上的人飞身而下，就势跪在周岁寒的马前，“请将军接旨！”

　　这一变故如同晴天霹雳，叫众人来不及做出反应，沉寂如浪涌，一层层寂灭这场声势浩大的火焰。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将军，不可！”

　　“这些年在安陵受够了鸟气，此番一举拿下建安夺回旧都！”郭子胥是雁北南迁的将领，这些年在雁南四处征战，斑白了两鬓，但终是热土难离。“怎能半途而废啊！”

　　周岁寒凝眉看着跪在马前的身影，表情凝重，似有疑虑亦似有困惑。只有炙雪马急躁地在原地踏了两步。

　　“请将军接旨！”那人始终低着头跪在马前，将圣旨高举过头。

　　“此时退兵，先前夺回的雁北昉田、隋阳二城恐都再难守住，功亏一篑……” 郭子胥苦口相劝：“柏青，收复建安，功在千秋啊！”

　　老将此言一出，似千钧一发。
　　众将瞩目下，周岁寒一声叹息后终于缓缓开口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闻言，地上那人突然仰头死死盯着他，咬牙切齿道：“周岁寒，你这是要造反吗！”

　　“小令使慎言。”周岁寒淡笑着俯身凑近马下跪着的人，突然压低声音：“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言毕，脸上再不见半分笑意，一双鹰眼里翻涌着浓稠的杀意。传令使此时想起关于周岁寒早年间的一些传闻，当年枕戈饮胆的孤苦少年，后来长成驰骋疆场，所向披靡的冷面将军。这突如其来压迫使他喘息困难，周岁寒可以随时拔刀杀了他，自他领命的那一刻心里就明白。

　　咬紧牙关，死就死吧。

　　似是嘲弄，马背上的将军不再理会他，挺身重新端坐俯视着众人，炙雪马粗重地喷吐鼻息。“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周岁寒虽算不得良将，但却要做大越的忠臣。”
　　他咸不淡地开口，面色平静。

　　“柏青，箭在弦上，你糊涂啊！”郭老将军痛心疾首，几欲上前阻拦。

　　“传令，即刻撤军二十里外，固守昉田！”周岁寒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违令者杀无赦！”
　　“周柏青！你怎么对得起你师父！怎么对得起雁北的百姓！今日撤兵，我郭子胥有生之年，再无亲见大越收复雁北之可能……”，郭子胥老泪纵横，绝望道：“苍天无眼呐，周柏青，是老夫错看了你……”
　　脾气火爆又耿直的老将军，言闭就要拔剑自刎。

　　电光火石间，只见李筑顷刻纵身，短刀利落地截住了长剑。
　　李筑，与郭子胥同为周岁寒麾下八大铁骑将领。长相清秀生了副女相，身形娇小灵活，手握两柄短刀，佛挡杀佛，万夫莫敌。
　　飞燕小李，名不虚传。

　　饱经风霜的佩剑咣当——落地。“敬德！”方旭明冲上去扶起万念俱灰的老将，“将军恕罪，苏老将军的旧部，哪个不是为国尽忠，忠心不二。郭将军也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啊！”
　　昔年随苏老将军征战御敌的旧人，如今也只剩下郭子胥跟方旭明了。
　　寥寥数语，却是四两拨千斤。

　　“罢了。”周岁寒随手抽走圣旨，然后策马缓缓而去。

　　尘埃落定。

　　传令使终是长舒了口气，这时才发觉后背的衣襟已经快被冷汗浸透。双腿早就跪麻了，他挣扎着站起身，那姿态想来也定不会太体面，好在这会无人会在意。未等站稳，背上的薄甲就被人勾住，背后那人招数阴毒，使他既无法逃脱又挣扎不得。

　　方才已经策马离去的人又折了回来，附在他耳边如毒蛇吐信：“你既然跑得这样快，不如也帮我做件事。”
　　……

　　一鼎三足兽耳香炉摆在屋内正中间的黄檀木桌上，炉中焚着西疆的旃檀香，香雾缭绕中，一青衫婢子低眉顺目地跪在一旁，正给卧在太师椅上的齐壬晔捶着腿。

　　齐壬晔双目半阖，不时翻翻捏在手中的一本建安风物志。
　　“你说这建安有什么好？”

　　婢子笑笑并未答话。

　　“老爷。”门口的小厮弯腰唤了一声。

　　“进来吧。”齐壬晔摆手让婢子退下。那青衫婢子朝齐壬晔磕了个头，起身恭敬地退到门边，而后转身离开了。

　　“班师回朝了？”齐壬晔将那本风物志随手丢开。

　　“是的，没成想那周岁寒竟这样痛快地接了旨。小的还以为他此番定会死在建安。”

　　“这样死了有什么意思。”

　　“只是往后要除掉他怕是就没那么容易了。”那小厮脸上露出一丝厌恶。

　　齐壬晔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他又不是没有软肋。”

　　小厮似恍然大悟，笑道：“老爷英明！”

　　周岁寒整整忙了七日，四处奔走安排好了部防，留下方旭明和他手下的一名副将率两万精兵固守昉田，即日便要领兵回安陵复命。

　　而老骥伏枥踌躇满志的郭子胥，自那日起就病倒了，终日缠绵病榻不思饮食。
　　用纪彰的话说就是：“心疾还须心药医，将军，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周岁寒挑帘入帐，汤药的气味浓得有些呛鼻，看到郭子胥躺在榻上，短短几日老将军的头发好像又白了不少，从前的一张方脸，也瘦得凹陷。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周岁寒有些心生愧意。

　　郭子胥听到声响，警觉地睁开眼，便看到踱步而来周岁寒。

　　“郭叔……”周岁寒这人披甲能排兵布阵军不血刃，坐在帐中也是挥斥八极御下有方。说他诡计多端也好，但让他假装巧言令色来安慰逢迎，委实是难为了他。

　　郭子胥冷哼一声，闭上了眼睛，并不理会。

　　周岁寒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在帐子里没头苍蝇似的踱了两圈，最后还是自己搬了椅子在郭子胥的榻前坐下：“郭叔。”

　　“你别这样喊我，我担不起你这一声郭叔。”郭子胥冷哼一声，仍旧不肯看他。

　　“我喊你一声郭叔，今日我不是将军，你也不是我的部下，你是这些年陪着我出生入死的长辈。”周岁寒似陷入了回忆，瘦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手上青筋毕现。“师傅死的早，他老人家当年把我托付给你，你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

　　“滚！你还有脸提起你师傅！”郭子胥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郭叔，我……”，周岁寒好似在隐忍着什么，但最终还是都化为一声叹息。默默伸手替他掩好被子，“师傅的遗愿我未曾忘记，我们这一路北上，百姓过得什么日子我都看在眼里。不管怎样，我的目的也一直都未曾变过。”

　　见这个固执的老将还是毫无反应，周岁寒尴尬地轻咳两声，拢了拢衣襟站起来转身要走，“纪彰的药我会叫人每日按时煎煮，你记得吃。活着……总能见到希望的。”
　　他几步走到门口并未回头，突然想起什么又补了句：“三天后我要启程回安陵，方大哥我让他留守昉田了……你若是想留下便随他一起。”

　　几滴浊泪缓缓从眼角流出，郭子胥觉得他自己糊涂了半辈子，如此倒不如一直糊涂下去。只是蛮夷之乱犹未耻，岂能安枕雁南乡。到底是壮心不已。

　　“臭小子，我要吃醩鹅！”郭老将军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一嗓子，仍旧是底气十足。

　　周岁寒从郭子胥的帐中出来时正好和纪彰打了个照面。

　　“柏青，君还他们回来了。”

　　周岁寒一怔，“耽搁了这么久，总算是回来了，人呢？”

　　纪彰道：“人是回来了，就是有点狼狈。我刚去看过，倒是没什么大碍。”

　　“是吗？我看看去”说罢周岁寒抬脚便要走。

　　纪彰伸手扯住他的袖袍，“不忙，他们刚吃过东西，这会正梳洗收拾呢。”

　　“你笑什么？”纪彰这人长得干瘦，咧嘴一笑的时候，便露出一排大白牙。周岁寒一脸戒备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人不怀好意。

　　纪彰缩回手，煞有介事地揉了揉鼻子，睁着眼睛说瞎话：“没笑。我要去给郭老喂药喽。”然后一溜烟就钻进了帐子。

　　这年估计会是个难熬的寒冬。刚入十月，夜里的冷风就吹着账外的军旗猎猎作响。外族入主，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不知雁北今年的冬天，路边又会横陈多少冻死骨。
　　那些世家贵族终日泡在南边的温柔乡里，又怎么能体会南望王师又一年的焦急与绝望。雁北的遗民终是泪尽在蛮族的残暴里。

　　周岁寒在帐中温着一壶酒，此刻他正坐在油灯下翻看着一本兵书，余光瞥见了那卷被丢在几本书旁的圣旨。他这会突然来了兴致，伸手拿了过来，在桌上缓缓铺开。

　　这人还是毫无长进，淡黄的绢帛上只洋洋洒洒写了四个大字：撤军，速归。

　　周岁寒鬼使神差地用指尖轻抚那几个字，顺着笔画仔细地临摹起来，眉目间尽是温柔。这字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只是这人不尊礼数惯了，向来不屑那些繁文缛节，甚至都能想象到他章盖玉玺时那漫不经心地模样。
　　寒帐烛影微，年轻将军的嘴角荡开了淡淡的笑意。

　　一阵冷风入帐，周岁寒方如梦初醒。玉笛从帘外飞入，奔着帐中人的门面而去，在堪堪擦过鼻尖时，被气定神闲地一把握住。

　　“这么宝贝的东西，不小心摔坏了可怎么好。”周岁寒反手将笛子甩向了破帘而入的不速之客。

　　楚宵稳稳接过，将笛子重新插回了腰间，看也未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口饮下。

　　“气性倒是不小。”见酒杯空了，周岁寒自觉理亏似的又抬手给他倒满了一杯。

　　“你可知我此番差点就回不来了。”楚宵转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周岁寒见他虽然已经梳洗过一番，但难掩一身风尘仆仆，知道他这几天过得并不容易。

　　“你既早有盘算，又何必非让我走这一趟？”楚宵将酒杯按在桌上，险些捏碎了它。

　　周岁寒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温酒入愁肠，冲淡了今夜还未曾抚平的微小的悸动。“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望着楚宵坦言道：“我也担心刘荆那条疯狗，会突然跑到身后来捅我一刀。”

　　楚宵微怔，他这几日早就在心里将周岁寒问候了八百次，但未曾想却真是遗漏了这一层。对岸的东厥人见周岁寒突然撤军，也疑似有诈，所以起初的几日四处巡视，严防死守。他带着两千人马各处躲藏，亏得他自小在建安长大，对城外的密林还算得上熟悉，索性没有折在里面。可他们秘密行动，根本没有携带粮草这一说，即便是想到了宰杀战马充饥这样的下作手段，但也绝不敢生火。整整七八日，他带着两千精兵如市井老鼠，到处逃窜见不得天日，实在饥肠难耐，只得抠树皮挖野菜。挖野菜，他奶奶的还偏偏赶上秋天！

　　不过到底还是周岁寒思虑周全，越朝部队撤退后，一旦刘荆派东厥军队悄悄渡河从背后反杀，那后果不堪设想。但有了他那两千精骑等在后面，再反手给东厥一刀。那就不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是前后歼击了。
　　思及至此，楚宵的气也消了大半。周岁寒这人的老毛病改不了，没人猜得透他究竟在筹谋些什么。“即便如此，你就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

　　“我不是提醒你‘便宜行事’吗？”

　　楚宵：……

　　“后来我还派了朝廷的精锐去报信给你。”周岁寒一脸坦然，“他可能是整个南越跑得最快的人。”

　　“周柏青你大爷！”什么君子约之以礼都不顾了，“你不说还好，你把我仍到狼窝不够，还弄去那么个祖宗来拖累我！”

　　周岁寒一脸迷惑地看着他，“君还，你和那群兵痞子混久了，也变得粗俗了。”

　　“你可知那个传令使是谁？”

　　周岁寒摇头。

　　“他是孟家的小儿子。”

　　周岁寒给两人都重新续了酒，满不在意地说：“那又如何？”

　　楚宵觉得这人好像无可救药了，“你觉得安陵想至你于死地的氏族还不够多是吗？孟家的小儿子若是折在你手上，他们会善罢甘休吗？”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对牛弹琴，他便不再多言，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沓纸没好气地丢在桌上。

　　周岁寒瞧见了那纸上的内容，并未多言，颇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凭记忆大致绘的，待到……待到那时，也不一定还能派上用场了。”楚宵喝下了今夜的第三杯酒，听见周岁寒喃喃道：“孟家的小儿子为什么跑到前线来……？”

　　“不知道，跟沈子归一样，是世家的异类吧。”

　　“君还，吹一曲吧。”周岁寒单手托腮望着烛火，任由束在头顶的发倾泻下来，铺在肩头，他少有这样没有防备的时候。

　　楚宵看了眼展开在桌上的绢帛，欲言又止。

　　西风呼啸，将军帐里隐约传出一曲《贺盛朝》。楚宵很少吹奏这样明快的曲子，只是前路漫漫其修远兮，人已经那么苦了，曲儿就吹得完满些吧。

　　草木摇落露为霜，冬天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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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草木摇落露为霜 引自 曹丕《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