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疯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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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岁寒从未想过，这天竟来得这样快。
方才还说着想喝热粥的母亲，这会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他恍然又想起了庆安死的那一天，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学会接受离别。
轻轻将母亲抬了下来，放在榻上，他又拧了一条帕子替她擦了脸。思及母亲从前也是那样风姿绰约的美人，而如今两颊凹陷，饱经风霜，两鬓也有了花白的发。
她前半生夫妻恩爱，幼子膝下承欢。后半生漂泊离索，忧心劳碌。往昔如黄粱一梦，倾厦而醒，一个女子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在乱世中艰难求生，终是耗尽心血。
“您累了，歇歇也好。”
帮母亲整理好衣衫梳理好了头发，他终是克制不住，蹲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眼泪像是泄了洪的潮水。这年些年他作为长子作为这个家里的男子汉，他逼迫自己迅速成长，用并不伟岸的身躯，为母亲跟弟弟遮风挡雨。
风雨过去，母亲也去了，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失了母亲的孩子。
许久，久到他以为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的时候，他抹了把脸，跪在地上郑重地朝着母亲磕了三个头，“娘亲，儿子不孝。这就去把阿汶接回来，一定把他抚养成人。您若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延庆殿的宫人们各个垂着头，此刻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的小主子正在气头上。
宋怀瑾因为深夜读话本子，果然第二日辰时未能起床，迟了早课，连带着上次课上出言无状以及上上次逃学，被沈老太师一并回禀了皇上。
龙颜大怒，罚他禁足三日。又命人没收了延庆殿里所有的话本子，甚至还搜出了宗煜诗集之类禁书，于是更加震怒，加罚他抄写《论语》三十遍。
宋怀瑾此番赔了夫人又折兵，禁足在寝宫埋头苦哈哈地抄着《论语》。就像个点燃了火信的炮仗，若是被谁不小心撞上了，就冲着谁炸开。除了一旁小心翼翼研墨的宝盛，其他人则能躲多远躲多远。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哼！”宋怀瑾突然一甩臂将手中的笔掷了出去。笔锋撞在墙上，阴出了一大片乌黑的墨迹。
宝盛吓了一跳，研墨的手一顿，“怎么了您这是？”
宋怀瑾咬牙切齿：“都道沈太师品德高尚、学识渊博。可他后背告状，岂是君子所为？”
宝盛心道，若不是这小主子平日里太过火，沈老太师岂会忍无可忍，一纸状告到圣上面前。但他面上还是一副与宋怀瑾同仇敌忾的模样，“殿下您消消火。贵妃娘娘知道您被陛下禁足，特地遣人送来了甜梨水，您歇歇，喝两口。”
宋怀瑾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圈椅中，拿过案牍边的扇子心燥意乱地扇着。谁知此刻他竟像是一座火焰山，越煽越旺。
抬手又要将那折扇也丢出去，却突然一眼瞥到了扇面上的“寒山”二字。手都半抬起来了，又生生收了势。他轻轻收了扇子，小心妥帖地放在一边。
起身继续抄着下一句。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周岁寒站在李家大宅门前，如被从头浇了一桶冷水，头皮发麻，好像连舌头都僵住了。
他艰难地开口道：“你说什么？”
“那日自你走后，你那兄弟就一直哭，夜里发了热，第二天身上就起了疹子，工也做不成。大夫说是时疫，这病治不好，留在府上还传染别人，大伙都怕得很。”
那管家将一两银子塞回到他手里，“不是我不帮你，我也是个做奴才的，这人命关天的事，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留他呀……这银子我还给你……”
“你们把他带哪去了？”他哑声问道。
“啊？”管家愣住。
周岁寒突然伸手拽着管家的衣领，将他推在李府大门边，另一只手握拳，眼看着就要一拳砸下去。他双目赤红仿佛充着血，入了魔。
“我问你阿汶在哪？”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你冷静点！”那个管家见势不好，用力推拒着，想要挣脱未能撼动他分毫。见这个少年一双鹰眼里翻涌的戾气，遂缓和了口气：“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你先放开我……”
周岁寒一双铁拳似要攥出了血，他隐忍着，一拳狠狠地挥到了门框上。砸得木屑剥落，砸得手上血肉模糊。
管家心惊，“同我没关系的，时疫这个病大家都害怕！两天前他们把他丢去乱葬岗了……”
“乱、葬、岗？！”周岁寒疯了，恨不能从那管家身上撕下一块肉来，举起拳头又要砸下去。却见那管家抱着头告饶：“真的跟我没有关系，小壮士你饶了我吧……我也上有老下有小……”
见周岁寒稍显迟疑，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抓着周岁寒的手臂言辞恳切：“我儿子也与你兄弟差不多大的，能帮我一定帮了，这事真的同我无关的……”
周岁寒粗重地喘息，“啊——！”
只听他一声怒吼，反手将那管家用力地推开。那只带血的手又砸向门框处，整个人都阴沉了下来，“乱葬岗在哪？”
那管家惊魂未定，突然被这么一问，只颠三倒四说着：“乱葬岗可去不得，去了乱葬岗的哪还有活……”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那管家突然顿住，闭口不言。
“你少废话。”周岁寒目光阴冷，“乱葬岗在哪！”
“在西郊！离这不算远。”
闻言，周岁寒又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低头活动了下受伤的手指。冷笑一声，突然凌空反腿朝着李家府门就是一脚，这狠厉的一脚用了十成的气力。
只听轰隆一声，少年身后，李府朱红色的大门轰然倒地。
他随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将那只还在流血的手缠了几下。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再也没有回头。
李府中冲出几个护院和家丁，面面相觑。
那管家如释重负，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阿汶，兄长这就来接你回家。
安陵西郊不比城内的那般繁华，路上仍有衣衫褴褛的难民。草木丰沛，一路越向西越有些阴森森的。最西边有一处低矮的断崖，低洼处的坑里埋了不少死人，城内无人认领的死尸，城郊横死路边的饿殍，都被丢在这里。
烽鼓相望，岁时不息，人命比草还轻贱。一席草革，便是一生。
东边两个穿着薄甲的汉子，沿着泥泞的小径打马缓缓而来。
“朝廷如今真是越发荒谬了，这乱葬岗干脆挖到咱西大营里算了。打仗的时候咱们冲锋陷阵，卸了甲就跟些死人放到一块，他们在城里倒是过得潇洒。”方脸的汉子一路骑着马，一路不停地发着牢骚。
“行了，少说两句吧承德兄。”旁边那个长相颇为周正的中年将军道：“如今朝廷也难，咱们能自己动手的，就自己解决了吧。”
“凭啥？”郭子胥愤愤不平道：“这朝廷有拿我们当人吗？也就咱们将军好说话！”
方旭明叹了口气，“前面就到了，你来？”
郭子胥冷哼： “你来吧，我不做这种损阴德的事！”
方旭明轻笑，从胸口掏出一只火匣子，又从一旁薅了一把干草点燃了。待火燃得差不多了，扬手扔到了断崖下的坑里。那火光一粘到尸体，很快就顺势连城一片火海。
“承德兄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郭子胥眨了眨眼睛，一副心虚的样子，却还嘴硬道：“谁怕了。沙场上血海里闯过来的，我还怕这几具尸体？”
“到底是不一样的。无辜横死的人也太多了些，如今想入土为安都难，唯有一把火烧净了，便罢了。”方旭明轻叹，“安息吧，别怪罪。”
火光冲天，许多人短暂的一生化作一缕轻烟，一捧焦土，一阵火光。
此时可能是他们平凡的人生中最耀眼夺目的一瞬。
两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站在一旁，相互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谁放的火？！”只见突然冲出一个灰头土脸的灰衣少年。双目红肿，发丝凌乱，鞋子也跑烂了，奔着崖底的大火就要往下冲。
郭子胥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他，“哪来的小崽子？”
周岁寒已经发了疯，抡起拳头就要朝郭子胥身上招呼过去，“是不是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
郭子胥一手捏着少年的脖子，一手钳制着他不断招呼过来的双拳，一时间手忙脚乱，竟还挨了两拳，脾气火爆的老将顿时火大，“你发什么疯？”
方旭明见势忙上去拦住，“小兄弟你冷静点，那下面可是有你什么亲人？”
“是你们放的火！阿汶！我的阿汶还在下面！”冲天的火光映得他双目更加赤红。
“什么阿文阿武的也都死了，烧就烧了。”郭子胥翻着白眼。
“没有！阿汶没有死！我要去找他，放开我！”周岁寒奋力挣扎着，如一匹脱了缰的马，在两双铁壁的钳制中险些挣脱。
“承德兄你就少说两句吧。”方旭明又宽慰道：“小兄弟你冷静点！下面不少人死于时疫，不烧掉尸体，继续传染会死掉更多人的。”
“我不管！我要找阿汶！开放！”说着，周岁寒一口咬到了方旭明的手臂上。
方旭明疼得皱眉。抬头便看见郭子胥一个手刀砍在了少年的脖颈上。
“诶？”刚要出手阻拦，却见少年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郭子胥伸手就将他扔到了一旁的草丛里。
“小崽子。我们走！”
方旭明摇头叹息，“都是可怜人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疯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