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圣朝》Phumy

25、生机

　　走到半路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真晦气。”郭子胥吐了口唾沫愤愤道。

　　方旭明看了他一眼，又打马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调转马头，“承德兄，我们回去看看吧。”

　　“嗯？这会估计也烧得差不多了。”郭子胥漫不经心地说着，又顿了顿似恍然大悟：“不是，你在担心那小子？”

　　“估摸也是家里遭了大难，别真想不开了。”方旭明面露怜悯之色，“他一个半大的孩子也不容易，若是家里没有其他人了，我们就把他带回西大营，这孩子看起来像是个好苗子。”

　　郭子胥点头赞同，“嗯，倒是有把子力气，下手还挺黑。”
　　许是提起那少年，让郭子胥想起了脸上挨的两拳，这会还真开始有点疼了。他龇牙咧嘴道：“我瞧他那两个眼珠子瞪得跟狼似的，咱将军会喜欢的。”

　　于是两人又冒雨掉头赶了回去。

　　这会雨下得更大了，矮崖下的火已经被雨水浇灭，有几处还滋啦啦地冒着烟，有种说不出的荒凉。
　　四下望去，哪还有少年的影子。就连脚印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郭子胥烦躁地搓了把脸，后悔鬼迷心窍地跟着方旭明这个泥菩萨白跑这么一趟，“娘的，怕不是被狼给叼走了吧。”

　　方旭明笑了笑，“估计是回家去了，咱也回吧。”
　　说罢便勒紧缰绳，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郭子胥愣在雨中，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乱葬岗。
　　“呸！真晦气。”

　　周岁寒是被雨给浇醒的。
　　雨水和泥土溅在身上，他一个人在路边的草丛里悠悠转醒，有片刻功夫他甚至忘了自己在哪，呆呆地坐在雨里。

　　混沌转瞬即逝，悲伤却如影随形。

　　他艰难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跳下矮崖，挣扎在焚烧后的残肢断体中。到处都是破败的尸骸，他淹没其中，焦土下仍有未熄灭的火苗。所谓尸山火海亦无外如是。
　　他不停地搜寻，焦体泥泞，散发着糜烂朽败的腐臭。不停地翻找，手脚皆被余火灼伤，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他期待找到阿汶的气息，又恐惧真的找到阿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怎样的结果，只是麻木地自虐般地在尸海中溺毙。

　　已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他移开身侧的一只头骨，那头骨看起来应该也是个孩子。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雨越下越大，如刀割一般一下一下地在身上凌迟着，脚下未熄灭的火焰还在烧灼着。

　　“阿娘，我该怎么办……”
　　天地之大，原来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索性还有仇恨。

　　两场春雨过后，碧色如洗，安陵已入盛春。
　　勤政殿殿门大开，阳春白日风在香。宋享在殿内却皱着眉头，正批阅奏折，越看心里越烦闷，最后索性都丢在一边。他头靠椅背，闭目按着头两侧的穴位。

　　“陛下可是头又痛了？让奴才来吧。”江平连忙过来替他缓缓按揉着额头。

　　宋享抬手虚虚指了指那些奏折，“喏，全都在说曹氏的事。”

　　江平的手顿了顿，轻声道：“也不怪这些大人们，奴才也觉得这事太骇人听闻了些。”

　　“哼，骇人听闻？”宋享睁开眼睛看着他，“曹氏做的骇人听闻的事还少吗？就真当孤半点都不知道？曹世风当年弃暨城，连丢汾山、川原两城难道真就没有内情吗？只为自家明哲保身封侯拜相，不说也罢。如今被人灭了门，孤说句不当讲的，这也便算是天道轮回了。”
　　他继而坐起了身子，抬手示意江平不用再按了。江平走到一旁又替他整理着方才被推乱的奏章，却听他道：“理不清了。这些年氏族的乱账太多了，孤理不清也没法理，能凭他们自己本事理清的，便理吧。曹氏……”
　　宋享话说一半，便闭口不言了。

　　江平缓缓倒了一杯热茶。茶水淙淙落入碧色的琉璃盏中，沁著芝兰之气。
　　茶声止，一室静谧。只见春风轻拂，殿内长帘微动。

　　江平叹息，“只是可惜了周家那个孩子，奴才看他倒是个有勇有谋的。”

　　“呵……狠戾太过。不过……现下倒是正缺这样的角色。”他又随手抽出两张奏章，仍在江平面前，哂笑道：“瞧瞧，不缺惜才之人。只道此子替父报仇是应有之义，故情有可原。又道堪比缇萦、赤鼻之流，孙家、刘家甚至向孤请命要将自家女儿下嫁于他。”

　　闻言江平闻言笑道：“看来周家这孩子命还不算苦透了。只是…不知陛下是何意。”

　　宋享将那奏章又打开，随意地翻着，“孤是何意…？”
　　半晌，他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两家这一代都没有出色的儿子傍身，此子确是个可造之材，苏不惑年纪大了，氏族需要培养出下一个苏将军，孤同样也需要。”

　　突然一阵风吹进殿，御案上几张宣纸哗哗作响。

　　“起风了。”江平忙去将殿门阖上。

　　只听宋享突然开口道：“柔嘉今年也有十三了。”

　　“喂，吃饭了！”
　　周岁寒坐在烛火的阴影里缓缓地抬起头，瞥了一眼被扔在墙角的饭菜。残羹冷炙，很快有老鼠跑来争食。
　　他突然想起儿时父亲教他诵的诗文，“硕鼠硕鼠，无食我黍！……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哪里是乐土呢？
　　哪里都是焦土，他从那尸海里爬出来冲进雨中，雨水冲刷着伤口，打湿浸泡着灵魂。
　　他忘了他那天是怎么走回去的，又是怎样安葬了母亲。
　　他失魂落魄，如一只行尸走肉。

　　他穿着一身孝服来到安陵城中，想亲眼看看杀了父亲的曹世风怎样加官进爵钟鸣鼎食，他这个冻死骨要看看朱门中是怎样的酒肉臭。他想复仇，以卵击石或是以命相搏。
　　仇恨，现在是他这条命存在的唯一意义。

　　然而曹世风却死了。
　　前日，寿终正寝。

　　他与周母死在同一日。周母历尽艰苦油尽灯枯，为了不拖累儿子，最终落得个自缢的下场。而这些苦难的缔造者曹世风，弃城不战而败，连失数城，却一路高升，官运亨通，寿终正寝。

　　何其讽刺。
　　仿佛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这世道、这命运何其不公？

　　许是苍天终有眼，周岁寒一身孝服很容易地混进了曹家。灵堂庄严肃穆，对比周母简陋的棺木石碑，让他心间那把仇恨之火，焚烧得更加旺盛。

　　来呀，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是失去的了。这条命就奉陪到底！

　　趁无人注意时，他突然冲进灵堂内，向着曹世风那口金丝楠木棺疯了一般冲了过去。等众人发现再去出手阻拦，为时已晚。少年愤怒的爆发力惊人，棺木直挺挺地被掀翻在地。
　　形如鞭尸，这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场面一度混乱至极，周岁寒夺过冲在最前面的护院手中的剑，便要向着曹世风的尸身刺去。
　　马上又有三五护院冲上前来与他缠斗。

　　“大胆！我曹氏与你无冤无仇，何人如此猖狂！”曹修见父亲受此大辱，愤怒地吼道：“把这个贼人给我拿下，碎尸万段！”

　　“无冤无仇？”周岁寒讥笑，背后却突然被划了一剑，他一声闷哼，转身对着那护卫一刀迎面砍下，那人的血溅了他满身，他此刻如一尊啖肉饮血的魔，“我乃暨城太守周彝之子！”
　　曹修听到“周彝”二字不禁一怔，当年他也是随父出征去过暨城的，当年的内幕他多少是知道些的，也对那个固执己见不肯弃城的太守印象颇深。
　　这少年今天怕是来寻仇的！

　　“你父亲违抗军令被处死，与我父亲何干，与我曹氏何干？你快放下兵刃，我留你个全尸。”曹修狂傲道。

　　“暨城上下十几万百姓的性命，也与你们曹氏不相干吗？”周岁寒肩膀又挨了一刀，渐渐已露疲态。

　　“大哥你还与他费什么话，待我一剑了解了他！”曹伟提剑便冲上去加入了打斗，“暨城百姓又如何？他们的死活又有什么干系？”

　　周岁寒已经杀红了眼，他今天根本没打算活着出去，多杀一个赚一个。若能杀死曹氏两个不知悔改的儿子，他今天死也能瞑目了。
　　他仿佛又陷入了混沌。

　　到处都是红色的血，溅到灵堂上，素白的丧衣被染得通红一片，像是绽开了一朵朵红色的芍药花。他记得母亲最喜欢芍药花了，从前太守府的后院种满了芍药，芍药花开，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堂上的人群惊恐地逃窜、尖叫。他握剑的虎口震得生疼，手臂也麻木了。身上已经不知道受了多少刀伤，已经没有知觉了。他只记得，他们都要杀他，他便要杀死他们……
　　他浑身是血，像个嗜血狂饮的妖物。

　　“那是他们该死！”
　　“他们，还有你，你们不过都是贱命罢了！”
　　“弃城又如何？暨城的人都该死！”

　　他记得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让那个曹伟闭嘴，还有曹修，他刺了自己一剑，那就要还回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周家的血，要用曹家的血来偿！

　　他浑身都是血，是他自己的，还有曹家人的。最后他们都死了，而他还活着。

　　“说！你为何要诛杀曹氏满门？！”

　　他缓缓抬起头，额上凌乱的发丝还滴着未干的血水，缓缓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唯那双鹰眼狠戾地圆睁着，双眸赤红。
　　好似从幽冥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
　　“想杀……便杀了……”

　　如今何处是乐土呢？有爹娘的地方才是乐土吧。他认命地慢慢闭上了眼睛，想着就要去和爹娘团聚了，可能还会有阿汶……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一个伟岸的身影逆光而入，“孩子，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