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离散 ...

  •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乍暖还寒,冷风飕飕刺穿皮肉,直接往骨头缝里钻。
      周岁寒在风中打了个寒战,从管家手中接过十两银子紧紧地握在手中,好似拿着一块名为寡情薄意的烫手山芋,又好似攥着一根不能撒手的救命稻草。

      他转头看着阿汶那张被春风扫得有些皲裂的小脸,心里愈发酸胀。
      “阿汶,冷不冷?”一开口声音先走了调。

      阿汶从开始就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呆愣地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周岁寒蹲下身子,握了握阿汶的小手。小孩子本该柔软的掌心,却长了一层薄薄的茧子。他长长地吐了两口气,轻声道:“手都冻凉了。”
      有些慌乱地褪下了身上的外袍,手有些抖,甚至也忘了要先解哪一颗扣子。他仔细地将外袍披在了阿汶身上,想对阿汶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勉强地扯扯嘴角,眼泪却又要掉下来。

      阿汶扑闪着眼睛,仿佛要把他的脸灼出一个洞来。

      “阿汶……”他用力咬了下舌尖,平息着胸口处翻涌着的酸涩的惊涛骇浪,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这段时间,你要先住在李员外家。你看,兄长跟你说过的李员外家很大,跟我们过去的……过去的家一样大……”

      阿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良久,小心翼翼地问:“兄长,你不要阿汶了吗?”

      周岁寒一颗心五味杂陈,他冲动想直接抱着小阿汶回家,他们母子三人守着那两间小茅屋,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
      可是他手里的银子硬邦邦地硌在掌心。

      他伸手将阿汶揽在怀中,怀中的孩子瘦瘦小小的,他轻轻抚着阿汶柔软的发丝,“兄长不会不要阿汶的。阿汶你长大了,是大孩子了,就当是帮帮兄长好吗?”

      “兄长会回来接我吗?”阿汶喃喃地问道。

      “会!用不了多久,等兄长医好了阿娘的病,就来接你回家。”周岁寒捧着阿汶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你且忍耐一段时间,好不好?兄长很快就会来接你……”

      阿汶噘着嘴,“兄长,你要快点来接我!”

      “好!到时候母亲的病也好了,我们一起去后山上摘野果子,酸酸甜甜的!”

      “嗯!”阿汶仰脸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周岁寒笑着笑着,心里的酸涩就又涌上了眼角。他胡乱抹了把脸,牵起阿汶的手交到了管家手上。
      他看着阿汶依旧是满心忧虑,他握紧了拳头,手里的银两硌得他钻心地疼。犹豫了片刻,他拿出一两银子塞到管家手中,恳求道:“我家阿汶还小,麻烦管家您多多照应一二,您费心了。”

      说罢,未等管家应承,他便逃也似地转身就走,瞬间泪流满面。
      只听阿汶在身后高声喊着:“兄长,你一定要来接我呀!”

      你一定要来接我。
      小阿汶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直到声音被哭声冲散。直到管家拉着他进了宅子,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隔绝了兄弟二人。

      他不敢回头,他一路向前走着,将手中剩余的九两银子攥出了血。
      自责、无力、困顿一遍遍凌迟着少年的灵魂。索性,只要母亲的病医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很快会接回阿汶,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只是世事无常。后来他出走半生,午夜梦回时,这一幕始终是他的心头梦魇。

      月出皎兮,烛影微晃。

      少年的面庞比天上的明月还要皎洁几分,他垂眸凝着案上的书卷,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殿下,不早了,该睡了。”宝盛又轻声提醒道。

      “急什么。”宋怀瑾眼皮子都懒着抬一下,伸手又翻了一页。

      “殿下,您可真是用功刻苦呢……”宝盛在旁替他又倒了一碗红枣甜汤。

      似看到了精彩处,宋怀瑾将书卷举了起来,睁大眼睛定定地瞧着。
      他随手端起一旁的甜汤,轻轻抿了一口,想起宝盛还站在一旁碍着眼,“别在这杵着了,你先退下吧。”

      宝盛无奈,一步三回头,待到门口时,还是不禁幽幽开口道:“殿下您也别熬太晚了,怕是明天辰时又起不来床,到时早课又晚了,沈太师又该生气了,这沈太师一生气他又该……”

      咚——

      一卷书直直地砸在了宝盛脑袋旁边的门框上,然后啪唧——一声落了地。
      “滚!”

      宝盛愣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宋怀瑾,一步一步悄悄地退出殿外:“哎,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不料那书案后的小主子却突然将椅子向后一推,站起了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您这是……?”宝盛一时间手足无措。

      宋怀瑾白了他一眼,恶狠狠道:“回去睡觉。”

      “哦……”宝盛面色转喜,忙回身拾起掉落在门边的那本《搜神记》,手忙脚乱地掩好了门,“睡觉好,回去睡觉好啊!”

      “干将善铸剑,剑成终杀身。”宋怀瑾抬头遥遥望着月色,突然感概起来:“其子孝心可鉴,亦有胆有谋,委实精彩。”

      “殿下,您说什么?”宝盛跟在后头听得云里雾里的。

      “宝盛啊。”宋怀瑾回首冲他笑得眉眼弯弯,眼里似有流光闪烁。“你说这不比沈太师那些之乎者也有意思多了。”

      话本里的故事比经史典籍里的那些生硬大道理精彩得多,但话本的故事往往取材现实里活生生的日子,有些人的生活比话本里的故事还要精彩得多,也还要苦得多。

      周岁寒终于凑够了钱替母亲请了郎中。

      那老郎中把着周母的脉象,沉思良久。又询问了周岁寒一些病情,然后面色凝重地提笔写了一副方子给他,唤他一同走出门去。
      周岁寒心里咯噔,如坠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

      院落中老郎中拽着他面露难色:“小公子,老夫行医数十载,今日与你交代一番实话。”

      周岁寒一颗心惴惴不安,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令慈已是油尽灯枯……”

      “什么?”饶是早有不祥的预感,此时的周岁寒亦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不会的,我母亲过去身体一直很好的,大夫您再仔细诊诊?”

      “常年忧思过剩,又操劳过度未细心将养,如此积劳成疾……唉……”郎中摇首叹息。

      “求求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少年面色惨白,眼眶又泛红,似失了心智。

      “医者仁心。小公子,若是有救,老夫一定会救的。”老郎中如枯木似的手拍了拍周岁寒的肩,“已是回天乏术,如今只能使药先吊着命,千万记住,令慈不可再忧心操劳。”

      周岁寒身体僵直,睁着眼睛,好像在逐字逐句地费心理解着郎中的一番话。

      那老郎中见状又宽慰道:“若是此刻开始用心调养,一年半载不成问题,三年五载也不是并无可能。小公子,老夫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已经不知道这颗心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他不怕苦难,咬牙想办法忍过去就是,但现实却一下一下地、不断地抽击着他,直到折磨得他倒在地上无法起身,却还要狠狠地踩在他身上,逼问他:认命了没有?

      送走了郎中,周岁寒在母亲的床边从天明坐到了天黑。他望着墙上的烛影,把这短短地一生都回忆了一遍,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庆安,想起了暨城的百姓。
      人生短短十五载,如大梦将寤。

      夜深了,周母突然惊醒,眼睛睁得老大。
      周岁寒被盯得心里发毛,问道:“母亲要喝水吗?我去倒水来。“

      将要起身,周母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病了许久,手上也没有力气。但此时的周岁寒手上却像是被套上了千斤重的枷锁似的。

      “寒儿,我问你,为什么这几天一直不见阿汶?”

      周岁寒心惊,却仍故作镇定地说着早就想好的说辞:“阿汶多动,我担心他吵着您养病,这些日子让他先住在曲大婶家。“

      “寒儿,你看着我。”周母道:“我的儿子我清楚,寒儿你在撒谎。”

      “我没有……”

      “周岁寒!”周母虚虚地甩开他的手,挣扎着想起身,“我是病了,但是我还没糊涂!曲大婶跟说过些什么我隐约都听见了!”

      周岁寒连忙上前安抚着母亲,有些语无伦次:”您先躺好,先听我说……“

      周母气得泪如雨下,急喘道:“周岁寒我问你,你是不是把阿汶发卖了?!”

      “娘!儿子不孝!”周岁寒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

      “逆子!“周母气急,”你是怎么答应你父亲的?你这么做,他若泉下有知,我又怎么有脸去见他?!“

      “娘……娘您放心,等治好了您的病,我马上凑钱把阿汶赎回来,我们一家人永远生活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周岁寒伏在床/榻边,眼睛里充满了期翼。

      “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怕是再也好不起来了。”周母缓缓地闭上眼睛,“不是娘怕死,只是娘放心不下你们兄弟俩……如今你……”
      周母已泣不成声。

      “娘,是儿子不孝。“周岁寒抹了把泪,”我愧为人子,也愧为人兄。儿子无能!“

      “寒儿……“周母见大儿子神情憔悴,亦心生不忍备受煎熬,”娘如今竟要你卖弟治病,又怎么配做人母啊……“
      她擦了擦眼泪,拉起周岁寒,“娘的病治不好了,你明天就去把你弟弟赎回来,听见了吗!“

      “娘!你的病能医好的!等您病好了我就去把阿汶接回来!”

      “你……咳咳……”周母痛心疾首:“你竟如此顽固不化……咳咳……”周母咳出一口浓血,晕了过去。

      “娘!“

      夜里突然下起了雨,劈里啪啦地叫人睡不安稳。
      宋怀瑾惊醒,却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面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则又一则神灵怪异的故事。

      他翻身下他掌了灯,瞧见被宝盛随手放在桌上的那本书卷,又鬼使神差地翻阅了起来。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他望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叫忧愁的情绪。

      “殿下,您怎么起来了?“宝盛见到殿内亮了灯,轻轻推门而入。

      “这故事太精彩了。“

      “啊?”宝盛心道这小主子若是平常跟沈太师修习也如此废寝忘食,也不会时常被陛下训斥责罚了,遂叹了口气道:“夜深了,您快休息吧,咱们明日再看。”

      “这丁令威随仙入道,化身仙鹤飞回家乡,却发现人间已过千载。”却听他突然道:“宝盛,你还记得建安吗?”

      如游旧径,如见古人,郭城人民……

      周岁寒在榻前守了周母一夜,天将亮。隔壁郭大婶家的鸡扯着喉咙嘶鸣着,如杜鹃啼血。

      周母幽幽转醒,神色平静。“寒儿,你去帮娘煮一碗米粥吧。”

      “哎。”周岁寒又惊又喜,“儿子这就去。”
      他自责了一整晚,又想起郎中的话,担心对母亲身体不利,又忧又愁。这会见母亲心平气和地同自己说话,立即拔腿去小厨房煮粥,“母亲别急,马上就好!”

      周母泪眼朦胧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寒儿。”

      “嗯?”周岁寒回首。

      只听她道:“辛苦你了。”

      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只恨命若草芥,从不由人。

      哐当——
      瓷碗应声而落,摔得粉碎,一碗热粥溅了满地。

      周母一根白绫吊在了房梁上。
      如此颠沛流离的一生,最后只给周岁寒留下了八个字:赎回阿汶,平安长大。

      “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离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