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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前尘 ...

  •   大越建朝近百年,四海承平,百姓安居。
      然而到了第七任皇帝惠明帝,天降灾祸,雁北多地连年干旱,雁南又受洪灾,周边异族侵扰不断,加之外戚干政扰乱朝纲,众人道皇帝失德。终于在惠明帝六年,爆发了为时一十二年的越朝皇族内乱,各路藩王揭竿而起,皆道自己顺应天命,轮番为王,举国动荡。直到天元元年,陈王宋享即位,才逐渐稳定局势。

      但越朝经历连年天灾人祸,大伤元气,致国力渐衰。此后异族频繁袭扰,侵占土地,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加之朝廷动乱,宗族门阀制度弊端尽显,但士族由来已久,已是沉疴旧疾,一时难以根愈。如此内忧外患,正所谓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

      天元十二年,春,暨城。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隽秀的少年临风窗下,小小年纪便已有了君子端方之态,“爹,哪里才是乐土呢?”

      闻言,周彝放下手中的书卷,转头问道“那你怎么看?”

      少年长眉微蹙,眉下长着一双通透圆润的眼睛,像一只尚未长成的雏鹰。少年沉思片刻,“孩儿觉得,百姓安居乐业的地方便是乐土。”

      “哦?”周彝闻言抚须笑道,“我儿果真天资聪颖。”

      “爹爹谬赞,是爹爹把咱们暨城治理得好,孩儿从小就在乐土里长大。”

      周彝的笑容僵住,似是想起了什么忧心之事,长叹了口气。“寒儿,你过来。”
      他按着少年瘦弱的肩膀,指着窗外的春景道:“你看,春风虽自好,春物太昌昌。乐土随时可能会破败,但是爹告诉你,有家的地方就是乐土。寒儿,你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如果有天爹不在你们身边,你要保护好娘跟弟弟,好不好?”

      “爹?”小周岁寒瞪着圆圆的眼睛,迷惑不解。
      彼时他们都不曾预料,在今后的年岁里,就是这样瘦弱的一双肩膀,要担负起怎么样的万钧之重。

      “老爷,你说什么呢!”一位衣衫朴素的温婉妇人走进书房,手上还牵了个四五岁的男童,粉雕玉琢的,那一双圆溜溜地小眼睛,和周岁寒有七八分相似。“咱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阿媛。”周彝走上前去,伸手圈住那妇人,面露忧色:“今早来报,浑族已经打到宣州城了,现在情势不容乐观,宣州跟暨城间只隔着一个宣阳,若是此番宣州失守,浑族攻到暨城是早晚的事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身为一方太守,当身先士卒。”

      “你呀,你就是太多虑。”周母用手指戳了戳周彝的胸口,佯怒道:“朝廷会派援兵来支援宣州的,咱们就放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她冲着周岁寒招了招手,“走吧寒儿,吃饭了。”

      一家四口热络地走出书房,周母一样样说着中午又做了几样拿手小菜,周父询问着兄弟两人上午的功课。倏忽,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吹翻了桌上的书页。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天元十二年春末,宣州失守。
      天元十二年秋,宣阳失守。
      同年十一月,浑族攻打暨城。朝廷派兵部侍中曹世风率兵来支援。
      十二月,暨城战事告急,暨城太守周彝向朝廷请命增派援兵,侍中曹世风驳回请命,并命援兵及暨城守备军弃城退守汾山。

      周彝拒不撤兵,誓死与暨城共进退。次年元月,曹世风以暨城太守周彝违抗军令为罪名,将周彝斩杀于阵前,率两万守备军与三万朝廷援军弃城而走,暨城失守。

      周岁寒记得他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
      他儿时的记忆中有母亲的慈爱,父亲的严厉,清风明月,吟诗舞剑。

      那天,他看见满城的百姓惊慌而逃,往日热闹的街上全是逃窜的流民和举着弯刀的浑族士兵。往日的玩伴、卖甜瓜的老伯还有会绣帕子的漂亮姐姐,他们此刻全都倒在血泊里,路上随处可见尸体。

      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惊恐而绝望的惨叫。父亲的心腹护着他们母子三人拥挤在混乱的人潮里,周岁寒忘记了思考,被母亲紧紧地牵着手,茫然地四处奔走。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何处是乐土?

      “夫人……”庆安提着一口气,拼死将母子三人护送出了城。刚到一处隐蔽的地方,他便猝然倒地,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属下无能,只能送您跟两位小公子到这里了……”

      “庆安你怎么了!”平日里端慧得体的周母此刻发髻凌乱,衣衫上满是血污,她用力想扶起周安,却被粘稠的鲜血染满了双手。
      一路奔忙逃命,此刻才发现庆安腰上的刀伤已深可见骨,那暗红的鲜血几乎染透了整片衣服。

      “这是什么时候伤的?”周母慌乱地扶着他,想看看他的伤口又怕弄疼了他,语无伦次道:“没事,我有金疮药。庆安你别怕,会好的,会好的……阿寒!快把包袱里的金疮药拿出来!”

      “夫人……”庆安轻轻扯住周母的袖子,“没用的,属下要先一步去找太守大人了……”
      扯在袖子上的手缓缓滑落,庆安还睁着眼睛不知望向何处,只是眼神已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周母用手在衣裙上抹了两把,蹭干了手上的血迹,她微微颤抖地用手慢慢合上了庆安的眼睛:“好孩子,睡吧……”

      小周汶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呜——安哥哥、安哥哥……”

      周岁寒跪在一旁捡起了庆安的佩剑,紧紧地攥在手里。父亲已经不在了,从小陪他们一同长大,与他们一道读书练剑,堆雪掏鸟蛋的哥哥现在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
      母亲之前说等到今年开春,要替安庆寻一门好亲事。可他却再也等不到开春了。

      “寒儿,阿汶。”周母将两个儿子搂在怀里,周汶还在抽泣着,周母替他擦了眼泪,“以后只有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了,娘会护着你们,你们要平安长大。”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们能手刃仇敌,为你们的父亲报仇,为安庆报仇,为暨城的无辜百姓报仇。
      如果仇恨太苦了,那就忘记它,做个普通人,一生庸碌且平安……

      天元十三年夏,雁北十三城,已被浑族攻占六城。同年九月,北方的东厥以势如破竹之势向南进攻,又一连攻下雁北三城。
      同年冬天,越朝不敌浑族、东厥两方夹击,天元帝为避乱,弃都城建安,携大批缙绅﹑士大夫及庶民百姓随之横越雁翅山南下,迁都安陵,史称南越。
      自此浑族占领雁北西六城,东厥占建安在内的东七城。

      以雁翅山一脉为界,越朝仓皇南渡局势未稳,西南方的燚、西疆两族亦虎视眈眈,袭扰不断,雁南十四城再度被分割五城。
      四异族同时瓜地而治,兵革互兴、析骸而爨,中原百姓苦不堪言。

      天元十六年,春,建安。

      南国的春天来的早,刚一入春,草木便开始抽枝发芽。

      “殿下您快下来!可别摔着了!”一红衣太监站在一棵柳树下焦急地喊着。

      那柳树将长出碧玉似的新叶,垂下翠绿色的丝绦,风中迎展如甩开水袖的婀娜少女。只见那树干上伏着一个半大的少年,江南水土养人,少年眉目艳丽如画,纵比少女还要明媚几分,但那张白净的脸上又不乏少年的英气,叫人移不开眼去。

      那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突然纵身向前一跃,柳树间鸟雀惊飞,一只毛色纯亮的黑羽鸟振翅而飞。少年扑了个空,纤长的身体从树干间坠下。

      红衣太监在树下见这一幕,惊得手足无措,比量着不如何才能接住从树上坠落的少年。
      “哎哟,小主子!您快往奴才这来!”

      却见那少年坠到一半时忽然灵巧地在空中旋身,双脚朝树干奋力一蹬,借力稳稳地落到了地上,收势干净利落。
      那太监见此才勉强稳住了心神,一时脚下不察,自己先摔了个屁股蹲儿。

      少年蹙眉指责道:“宝盛,都怪你!是你出声吓跑了那只神鸟!”

      宝盛幽幽起身,“殿下,是奴才不好。咱们快回去吧,一会被陛下知道了,又该罚您了。”

      “不怕,皇兄会替我求情的。”宋怀瑾满不在意,转身又要上树,“我再寻寻那树上有没有鸟蛋,说不定回头能孵出一只黑羽神鸟来。”

      “什么鸟这么神,我倒也想瞧瞧。”宋怀瑾被人扯着衣领从树上薅了下来。那人见他衣衫上沾了些土,用手掸了掸道:“瞧你,又弄得脏兮兮的。”

      宝胜见状忙上前阻拦:“太子殿下,这哪能让您亲自动手,奴才来就好。”

      “无妨。”

      “皇兄!”宋怀瑾转身颇为热络地拉着宋恒瑄的袖子,“你们散学了?”

      宋恒瑄用手戳了他的额头,无奈地笑道:“你呀,总贪玩偷偷溜出来,当心沈太师又要告诉父皇。”

      “皇兄替我多求求情就好了。再说了治国理政有皇兄你呢。”宋怀瑾撇嘴道:“我嘛,将来是要上阵杀敌,为皇兄你稳固江山!”
      说着,又忍不住以指做剑比划了起来。

      “居远,不学礼无以立,你是帝王家的孩子,总要知书守理的。”送恒瑄跟在身后苦口婆心道。

      “知道啦,知道啦!皇兄,我们快去看看母妃的小厨房里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周岁寒看着家中已经见了底的米缸犯了难。

      当年庆安死后,他们兄弟二人随母一路向东逃难。父亲是被朝廷处死的,又逢乱世,没有亲眷肯收留他们孤儿寡母。后来东厥又入侵,他们母子三人便随朝廷南渡大军逃到了安陵。
      路途遥远,九死一生。母亲用最后一点积蓄在安陵城郊买了一处小茅屋做他们三人的栖身之所。平时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日子过得拮据。她经历丧夫之痛,又一人带着两个孩子长途跋涉风餐露宿,终是伤了身子。
      去年冬天出奇地冷,周母便一病不起,终日缠绵病榻。

      “小寒,在家吗?”说话的是隔壁的曲大婶。
      曲大婶一家是安陵城郊的猎户,夫妻二人有一独子,本来日子过得不错。但战乱之年,曲大婶的儿子参军死在了异族的刀下,丈夫打猎时又不慎摔下山崖落了残疾。中年丧子,丈夫又不能行动,他们一家日子也过得清贫。但她心善,见周母母子不易,也经常力所能及地帮衬一二。

      “哎,在呢,曲大婶。”周岁寒应声走出门去。
      曲大婶热络地拉过他,往他手里塞了两只鸡蛋,“我家那两只老母鸡今天多下了两颗蛋,喏,拿给你娘补补身子。”

      “曲大婶,我……”周岁寒握着两颗温热的鸡蛋,一时间有些为难。

      曲大婶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傻孩子,快拿着吧。你娘身子要紧。”

      “谢谢曲大婶。”周岁寒转身就要行礼。

      “你这孩子。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客气什么。”曲大婶伸手拦着他,想了想又问道:“家里粮食还够吗?”

      周岁寒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

      “孩子,大婶上次跟你说的事情,要不你再想想?”

      “不行,我不能那么做……”周岁寒推拒着,连那两颗蛋也一道塞了回去,“大婶这蛋你拿回去吧,我不能要。”

      “傻孩子快拿着吧。”曲大婶也面露愧色,“大婶也就那么一说,你快把这鸡蛋拿回去给你娘煮了吧。”然后转身就小跑回了家。

      周岁寒手中握着两颗鸡蛋,怔怔地站在那。他不能那么做,他答应给过父亲,要保护好娘跟弟弟。
      可是娘的病怎么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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