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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现实 ...

  •   (一)
      4月5日,清明。
      西南的天,还有些寒冷。刚满16岁弟弟出去打工了。
      他没考上高中,没有再上学的机会。
      我回到家时,他已经与同乡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我没有见到他。家里最好的棉被他带走了,家里的钱也全被他带走了,还欠着邻居400块钱。而我第二天要带走的生活费还没有造出来。这次月假回家,我没有看书做作业,一直在看电视剥花生。
      爸爸说,卖甘蔗的钱要10号才能拿到,只有把剥的花生米卖了才有钱给我带走。下午,我一直在剥花生,也没有剥多少。挣钱太难了。
      晚饭后,爸爸、妈妈和我一起剥,一直剥到深夜。将花生米装进口袋上称去称,爸爸说:“还不够,要再剥点。姑娘,我们再剥一个小时。”
      “好。”我答应。
      剥了一下午一晚上的花生,我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很红很痛。我搓着手,想起下午大伯卖花生,因为2分钱的差价和收花生的贩子没说拢,贩子走了之后他坐在屋檐下一边骂一边掉眼泪。柳玉松在县城花销大,柳玉娉上大学用得更多。土地只有那么一点儿,怎么刨怎么精打细算都难抵缺口。
      父母在我们面前都表现得很坚强,我们在父母面前也表现得很坚强。
      但是,每次在宿舍讨论起这个沉重的话题时,几乎都是全员哭泣的时候。
      农村上个学,实在是太难了。
      考不上,难。考上了,也难。
      考不上的人,觉得自己是个废品。考上了的人,又觉得自己是家人的拖累,要把家人人榨干。孟雪飞每次讲起她爸爸从小一手当爹一手当妈抚养她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能哭到眼睛发肿。
      第二天上午,爸爸去地里干活,妈妈去街上卖花生米。
      大概因为怕我久等,所以她没有过多地熬价格就卖了,回来得很快。她回来的时候,还背了一袋玉米粉回来。那时候,我在猪圈屋里“咚咚咚”地宰猪草。
      我说过,其实我很少做家务。但这天,我想宰猪草。我想做点儿事。
      母亲在外面休息了一会儿,走进来问我:“宰得动不?”
      我说:“宰得动!”狠狠挥刀剁下去,以示证明。
      她又说:“看得见吗?我看到你宰,都觉得危险得很!”她把电灯打开,屋里瞬间亮了。她吩咐我小心一点,然后走了。我看了一下我刚刚宰的猪草,长长短短,乱七八糟。
      我放慢了速度,慢慢地宰,宰漂亮。宰完了,我才发觉手掌小指的地方有点疼,关了灯到院子里一看,磨了个又红又大的血泡。
      “……”我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娇嫩,做这么一点事就弄成了这个样子。
      我很沮丧,感觉自己一无是处……
      (二)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会卷入到校园暴力当中。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大扫除时间。我们刚把宿舍的卫生搞完,正坐在床上休息等检查团前来检查。
      自从初中军训过后我一直保持这样整洁的床,东西放得规规矩矩,被子叠成有棱有角。习惯已成自然,没法改变。稍微蹋了一点,就忍不住要把它整理好。大扫除的时候,我叠得尤其认真。双溪中学是当时县里唯一进行过军训的学校,这一点让我们跟其他人有些不同。朱晓惠很看不惯我整洁的床,她说:“一点生活的气息都没有。”于是报复性地往我四四方方的被子上一扑,把它弄乱。
      “咚!咚!咚!”门口响起敲门声。
      “请进!”黄梅一边找书一边答。
      我想起门扣是扣着的,于是去看门。打开门,我看到一群高一的女生站在门外,她们看到我,集体“啊!”了一声。我不知道她们在啊什么,以为她们走错了,因为我不认识她们,她们好像也不认识我,也不像认识我们宿舍的人的样子。
      她们几个看着我,有人在悄悄说:“是不是搞错了?完全不像啊!”
      “这是高二六班的寝室吗?”有人问。
      “是啊!你们找哪位?”我疑惑,她们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宿舍?我万万没想到,冲突就此开始。为首的一个高个子女生高声质问:“刚才的水是你泼的?RNM!TMD XXX……”
      她们确定没找错地方后开始破口大骂,言语极尽侮辱,出口全是脏话。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听过脏话最多最难听的一次。(这里不详写,各位自行脑补川话里的所有脏话,应该都在里面了。)
      她们骂我,骂我们宿舍,骂我们六班。想得出来的,都骂了,我却不知道她们为何如此。我很生气,将她们推出门外,把她们关在门外。我以为我把她们关在门外,她们骂一阵就会无聊地离去。但是,我想错了,大错特错。
      她们用最野蛮的方式把门踢开了,而且还抓住我要我向她们道歉。我都不知道个为什么,我怎么可能给她们道歉?而且还是一群小太妹!我不理她们,走回自己的床看着她们沉默相持。
      我以为这样,她们会自感无聊而离去。可是,我仍然想错了。我低估了这群小太妹的疯狂。她们非但不走,而是围过来对着我骂了许久,讥讽相加。从她们愤怒的言语中,我终于搞明白了她们来的原因——刚才她们同学在下面平台大扫除的时候,有人从窗口泼了一碗水出去,泼了下面几个人一身。抬头时,她们看见泼水的那只手是从我们寝室的窗户缩回去的。
      我想起来了,应该是马缨丹,她刚才在窗口洗碗来的。我看向她,果然见她躲在墙边瑟瑟发抖,一幅怕惹事的样子。其实,不只是她。宿舍里的所有人都躲到了一边,包括黄梅和孟雪飞,以及平时嚣张的朱晓惠。她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都躲在后面看着我跟人对峙。
      透心凉。就是那种感觉。
      难怪我爱不起青山二中来,这里的人情味,太淡薄了。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
      搞清楚了原由,我不再反骂。我忍让着,克制着,生怕自己一冲动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我怕事情闹大叫家长,我不敢。要是因为打架闹事叫家长到学校来,我宁愿去死。我在心里盘算着道歉还是不道歉哪一样更合算。可是,此时此景,好像我唯一可行的办法就只有道歉了。
      (三)
      “对不起。”我选择服软。
      她们的气焰消了消,我以为她们会就此罢休,却听为首的那女生又问:“听说你们班有个女生很NB,男生都要叫她‘老大’,是哪个?”她说完,朝宿舍的其他人扫视,认定此人在她们中间。当然没有人回答她,她们都看着我。这女生转头俯视着我问:“你说,哪个?”我搞不懂,我除了窝里横哪里NB了?以至于下一届的小太妹都风闻我的存在?
      “是我。”我平淡地说出这句话时,大概觉得个子不高又带着金框眼镜的我与她们想象不符,这群女生皆露出意外之色,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啪!”一个耳光毫无预兆地甩到了脸上。我震惊极了,看着甩我巴掌的女生无法说出话来。而我的室友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打算出来与我站同一战线。我感觉到自己做人太失败了,终于得了报应。我苦笑了一下,那女生却以为我在挑衅她。
      “啪!”那女生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又甩了我一巴掌:“我看看你有多NB,现在你还N不NB?”我正要抬手回她,却立马被她的跟班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胯骨搁在床边被压得生痛。
      没有人帮我,一个也没有,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
      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太悲哀了。
      “骨头还硬得很哦!吭都不带吭一声的!给我打!”打我的女生一声令下,按住我的女生拳头正要落下,我也准备挨一顿胖揍了,却听到门口一声:“我日!等一下!——”
      所有人回头,包括被按住的我。
      我看清了来人,一个高挑的小太妹,我认识她。是紫苏的妹妹,紫菀。她初中也是在双溪中学上的。我们打篮球赛,紫苏看比赛不回家吃饭,都是她带饭来学校给紫苏吃的。她看清了我和我的处境,大概觉得头皮发麻,抱着头大叫了一声:“啊——”
      “叫啥子叫?又没有打你!”带头的女声惊愕地看着她。我看着她没有吭声,她表情一时相当丰富,又心虚又抱歉又懊恼:“哎呀!——柳姐姐,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她们肯定整错了!”
      紫菀跑进来就双手扒开按住我的人:“放开!放开!这是我姐姐的好朋友,快点放开!你们TMD到底问没问清楚就开始干……不打了不打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个锤子!”
      她可真是来得是时候,我都被打完了才来。我扯了节纸巾卷成一团塞进我流鼻血的鼻孔里。被解救出来我,看着她们不说话。
      “啊?”打我的一群人惊讶出声,站开了,一脸吃屎的表情。
      “啊个球!快点走!哎呀,柳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紫菀一边跟我连连道歉,一边将打我的那群人连拖带拉地弄走了。我终于得救了,还是我双溪中学同学的妹妹救的我。而我现在的同学,无一人出手相救。
      她们一走,孟雪飞和黄梅才过来扶我。
      我甩开她们的手,抽了毛巾,拿了洗脸盆,一个人去了盥洗间……
      朋友?呵……我不需要。许多年以后,再想这件事情。我发现我的同学都比我早熟,更懂得明哲保身,更知道人情事故。而我,却一直懵叉叉地活着,不理解这个世界为何是这样。
      (四)
      晚上物理考,我和杨柳几乎同时交卷。
      可惜不同的是,我的题只做了一半,而他做完了。可以预见的,这次考试的成绩一蹋糊涂。因为我是在他后面交卷,他不知道我只做了一半的题。当试卷发下来的时候,他问:“你怎么题都没做外就交了。”
      “不想做。”我说。
      “为什么?”他想不通。
      “没有为什么。”我说。
      两天之后,杨柳才知道我被打了。因为他听到几个女生围着我向我解释为什么当时没有出手相助:“那些人一个个牛高马大的,而且一看就是家里有钱成天混的,我们哪里敢惹她们……”
      “你们TMD真是一点血性志气都没有!”他这样对孟雪飞她们说,“还好P意思在这样讲!给老子滚开!真让人瞧不起!”
      他把她们骂走了,回头看我。我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兀自抱着头趴在桌子上。杨柳见我这样,说:“我在场我肯定帮你。”
      我说:“你在场也不会帮我。我已经看透了这里的人。”
      “那你真冤枉我了。”杨柳说。我却不再理他。
      数学老师换了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原来的数学老师停薪留职,出去打工了。
      好笑不?一点也不好笑。读初中的时候,我们市里的副市长都跑出去打工了,还不要说老师。我们村里一个前两届的中师毕业出来分到山里教小学,200多一个月,山里物资匮乏,一天到晚吃的是:腌黄瓜,泡黄瓜,黄瓜汤,煮黄瓜,凉拌黄瓜。大概拉屎都是纯净的黄瓜了。没有别的。
      新的数学老师上课很费劲,但却眉飞色舞,口沫四溅。说话总是:“它……它的和它的……它和它……它与它的……”不管什么样的题,他总是“它”个没完没了。
      我完全听不进他的课。脑子里全是“它它它”,都魔症了。
      我最喜欢的数学,这下彻底完了。
      (五)
      地里的钱实在不好挣,父亲也出去打工去了。
      阿婆这一年跟着大伯家吃饭,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事实上,我没有回家的日子,家里只剩母亲一个人了。我一个月回去住一晚。那天回到家,母亲说猪儿长得很肥,地里的烟今年也长势喜人,爸爸回了电报,十来个字,报了平安。
      我拿着电报条,看上面发来的地址: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XX沙厂。
      沙厂?
      我记得母亲跟我过:“你爸爸跟你表叔去那边的大森林砍树子的,说是改板子来卖……”
      父亲这一走,直到我高中毕业,他都没有回来。
      从他走的那天起,我妈一直人撑起了这个家。一样养猪养鸡,种地卖粮。直到我毕业后,将我送去到码头,看着我上成都打工……
      那已经是后话了。
      总之,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孤单,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
      我突然觉得人间很枉然,人生没有意思。
      开始变得消沉,成绩重新一落千丈,杨柳都救不了。
      我写日记的时间重新变得漫长,还常常望着虚空的地方叹气。
      除了写日记,我还画画。哪里都画,连化学课本上都画。有一次,被化学老师发现了,将我的书举起来向全班展览,引得全班大笑。
      我当时懊恼极了,羞愤交加,无地自容。我恨化学老师,我恨化学书。我把那本书撕了个稀烂,扔进了垃圾堆!从此,化学课,我再也不看,再也不听……
      我在物理课上睡觉,被物理老师一腿踢醒……
      数理化,我丢得一门不剩。
      (六)
      我们班,好像不只我一个人重新陷入颓废中。
      不知什么时候起,各科老师越来越看不顺眼我们班。首先是英语老师:
      “你们要干啥子嘛?嗯?搞些啥子名堂?你们六班,就是这个样子!看到你们就鬼火起!一天到晚吊儿郎当!啥子事都出在你们六班!晚自习闹得左右不安宁!打架也出在你们六班!跳嘛,走嘛,我们一起去流嘛,一起去喝酒打牌、唱卡拉OK嘛!你们以为我超不来啵?……”
      “你们!你们以为我不晓得啵?有些人的家长来学校,打一双光脚板儿,穿一条毛蓝裤儿,你!你还超得起!你以为我不晓得啵?我晓得!……”
      “你们!成绩低劣!你们的心思我全都晓得!我跟你们说,有些同学,家里糟糕得很!人家就差点没有哭了!……我又骂你们了,你们又恨我嘛,又到处去说嘛……其实不是我恨你们,我还发自内心来说更喜欢你们,更关心你们!从工作责任心来说,我不愧对你们!我有一颗火热的心!”
      “我又骂你们了!你们又不高兴嘛,你们又给我打不满意嘛!我不怕!……”
      “好了,我们讲……”
      “叮铃铃……”
      Class is over。45分钟的课,骂了40分钟,讲了5分钟。
      语文老师也开始在课堂上苦口婆心,他其实是一班的班主任,却在六班语重心长。而我们自己的班主任,却对我们的转变视若无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语文老师,是个好人。是个真正意义上对教育事来尽职尽责的好老师。也许这就是他生活中的幸福。正如他所说的——幸福在于奋斗本身。
      而我却没有将他的淳淳教诲铭记于心,兀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悲伤,成为一个空空荡荡的灵魂,真的像历史老师所说,我像个幽灵一样,在青山二中的校园里游荡……
      田野选择退出,重新回到高一,从头再来……
      打我的那个女生,后来因为体验查出怀孕,被开除。我从风言风语中才知道她家极有钱,但却无人管她。家长来时疼心疾首,却又回天乏力,唯有感叹家门不幸。而他们却从不曾检讨自己,为何给那么多钱,为何打孩子,为何事发后才来关注她。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 作者有话要说:  1.九几年,各个系统里南下打工人都不少,真真切切的时代浪潮……
    2.现实总是很残酷,没写出来的总是比写出来的更让人唏嘘……
    3.心凉了,想再暖起来,真的很难很难。人一旦走向堕落,千头牛再难拉回……我有个表弟,本来成绩很好,高三的时候迷上打游戏,最后混账到被学校开除。幸好亲戚里有几个教书的,转到别的学校守着读,后来重新步入正轨考上大学……我班主任的女儿,原本属于十项全能的优秀女孩,突然谈了恋爱不进教室上学天天在外面晃,两夫妻轮流守在教室外面,才重新回归正途……走入迷途的孩子,需要父母下万分的心力,才能让他们免遭社会的洗涮和淘汰……
    4.这一章也是新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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