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3、信仰 ...

  •   苏简煜感到自己身处一片陌生未知的土地上,耳畔传来厮杀和哀嚎,周身有熊熊烈火持续燃烧。苏简煜下意识地想要挪动脚步,却一个踉跄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嘶吼声,他的耳畔贴着地面,马蹄的轰隆声震得他头皮发麻。
      这是苏简煜从未经历过的光景和场面,年近而立的他关于战争唯一的印象都来自幼时读过的典籍,近年来虽然偶有听闻,却始终难以勾画出一个真实的样貌。眼前的一切真的是一场鲜活的战争吗?
      苏简煜无暇多想,即使身处梦境之中他也知道必须有所动作,可是身体却无论如何不听使唤,他拼命挣扎、奋进全力,最终猛然睁开了双眼。梦境的逼真和压迫感让他大口地喘着气,额头止不住地冒出豆大的汗液。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已睡了两个多时辰了。”
      苏简煜仍未从那个诡异的梦境中恢复过来,他眉头紧蹙,艰难地向着说话的那人行了个礼道:“皇兄。”
      “方承宜闯到乾成宫来寻朕,说你在大殿上晕厥。”嘉永帝尝试饮一口盏中的茶,却大约是因为过烫又放下了,“朕听闻,是肖六出事了?”
      苏简煜闻听此话,再一次像是遭人重击,他不敢去回忆在养性殿上听到的那个令他绝望的消息——更准确地说,他不相信肖珩会遭遇不测。
      “我想去趟边地,”苏简煜摇着头喃喃自语道,“我得去边地找他。”
      “就凭你一人,如何找?”嘉永帝转过身面向苏简煜,他的眼神严厉,充斥着帝王的不容置疑,“你昏睡之中大约是不记得自己还吐了血,姜忠行说你气急攻心,须得静养数日,你是想拿命去找肖六吗?”
      “皇兄说得我都明白,”苏简煜精神虚弱,但语气仍旧坚定,“可是要我留在千里之外的帝京,被动地接受关于他的消息,我做不到。皇兄,我做不到。”
      “那他若是已经死了呢?”嘉永帝反问道,“你去与不去,又有何助益吗?再退一步说,他的计谋你我是全盘知晓的,你既然应允了他去,就该有今日的准备。”
      “未见尸首,绝不言死。”苏简煜咬紧牙反驳道,“润川他不会轻易就死了去。”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固执得很。”嘉永帝露出一个怅惘的笑容,接着说,“朕知道你放心不下,已下旨叫云贵道巡防营帮忙找寻了。”
      “皇兄——”
      “你听朕说完,”嘉永帝伸出一手,示意苏简煜不要插话,“郑若庭的话尚未说到后半段你便昏了过去,他方才与朕详细叙述了一遍。天枢天权两部虽然发生内斗,但却并非是冲着肖六和使团去的,肖六机敏,想来多半能够寻到脱身之道。”
      “如此说来,定是润川计谋已成。”苏简煜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然而他只要想到肖珩下落不明便无法集中精神,“我还是想去边地,生或者死,我都要见到他。”
      “河西抵触官制改革一事虽然已经处理,但是于各道仍未有着落,为着一己私情撇下政事不管,这不像你。你如今还病着,兴师动众地跑去边地就是明摆着给朕添乱,叫母后忧心。”嘉永帝语气平缓,似乎若有所思,“叫成蹊代你去吧,他是你的近侍,应该也最能理解你此刻的心境。”
      苏简煜是个明事理的,也清楚嘉永帝的提议既合理也有可操作性,他沉默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以示答允,但未再言语。
      “朕知道你不好受,但为今之计无外乎一个等字。”嘉永帝站起身整理袍服,全禄上前半步搀扶住他,“肖六既能使你为之倾心,他的福气便还在后头。你好好养病,别把自己累垮了。”
      苏简煜目送嘉永帝缓步从暖阁中离开,原先紧绷着的心弦和苦苦维持的理智终于溃败下来,他神情恍惚地抱住自己的双膝,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这是苏简煜头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失去肖珩的痛苦和恐惧,他不敢去想,如果送回来的是肖珩盖着白布的尸体,他又该如何面对?
      苏简煜攥紧床单,心口一阵前所未有的抽搐使他感到窒息,他后悔了,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让肖珩去做这等看似风光实则背地里凶险万分的差事。苏简煜明明有不止一次机会可以叫停肖珩,可是他却一再纵容,赞许肖珩所谓的计谋,可是到头来,这其中又掺杂着多少他自己的私心呢?
      明面上安排出使琅国是为肖珩挣一个前程,并待他完成使命归京后进行封赏。只是肖珩说过不止一次,身外华物从来都不是他的追求,他想要的始终都是与苏简煜的长久,是苏简煜没有与自己和解,偏执地认为官职、爵位是维持两人关系不可或缺的事物。
      苏简煜明白肖珩深爱着自己,也正因如此肖珩事事都会站在苏简煜的立场去思考,反观自己,许是毫无经验,又或是因为肖珩过于体贴,苏简煜此刻才意识到,从两人互通心意开始,他一直都是在理所当然地接受肖珩给他的爱意。
      泪水模糊了苏简煜的视线,他暗暗发誓,只要这一回肖珩能够平安归来,他一定要将肖珩保护起来,因为他无法承受甚至是想象在没有肖珩的陪伴下度过余生。苏简煜拖着沉重地身体从床榻上起身,跪在冰冷的砖石上,从来不信神佛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奢望——肖珩成功化险为夷,绝境逢生。
      大约是尚未从晕厥中恢复体力,苏简煜很快又昏睡过去,梦里重复经历着先前无法逃离的黑暗和刺耳的嘈杂。然而这一次,苏简煜似乎能够小幅挪动身体,他屏气凝神地试图找到一个能够逃离的豁口,很快他隐约地注意到前方存在着一个极其微弱的光源,只不过无论他如何艰难地向其靠近,也始终没有能够触摸到一二。
      苏简煜是被苏成蹊唤醒的,他已得到嘉永帝的圣谕,以检校兵部职方郎中的身份即刻动身前往边地查明情况。苏成蹊得令以后马不停蹄地收拾完行装,此刻他便是来向苏简煜辞行,也为着亲自确认苏简煜的身体无碍。
      日落时分的皇宫被夕阳余晖笼罩,满宫的黄色琉璃瓦反射日光,使整个养性殿内院浸染在一片橙黄之中。夏蝉随着日落也不再聒噪,若不是因为肖珩失去踪迹的消息传来,苏简煜应该正坐在随安室内,散漫地吃着晚膳。
      “辛苦你跑一趟了,”苏简煜端着汤碗倚在床榻上,轻叹道,“我本想亲自去,奈何皇兄不允。”
      “边地苦寒,路程更是颠簸,您的身子受不了。”苏成蹊笨拙地安抚着苏简煜,“我相信侍郎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苏简煜微微侧头望向窗外,落日光辉将他清冷的脸庞点缀上少见的温暖,他露出一丝从容的微笑,缓缓地说:“我也相信他定然无虞,我从没有怀疑过。”
      苏成蹊意外于苏简煜说这句话时的镇定,他发愣一瞬后才接着道:“陛下命我明日便动身,殿下可有其他吩咐吗?”
      苏简煜回首注视苏成蹊,眼神坚毅地道:“你若找到润川,只要条件允许,就将他立刻带回帝京。”
      ——
      嘉永帝在当日颁下谕旨,要求苏简煜在身体恢复以前留宿宫中,正好借此机会将苏靖垣也接来与苏靖城同住,以方便照顾。苏简煜在宫里居住到封王建府前夕,又常年出入内廷,因此对宫里的一草一木都很是熟悉;反倒是苏靖垣一年才入宫一回,这两日始终兴奋得紧,虽然有些闹腾,但着实让苏简煜不得不在挂心肖珩之余,匀些精力在他身上。
      肖珉托了大理寺卿叶伯诚的关系,在前日悄悄入宫询问肖珩情况如何,苏简煜避重就轻,多少报喜不报忧地安慰他不必过分担心。大约是被苏简煜的从容感染,肖珉在离去时倒是一扫进宫前的忧虑和急切,也开始深信肖珩能逢凶化吉。
      苏成蹊在出发后的第三日便传回口信,是时他已经来到湖广道与川陕道的交界处,如今算来应该抵达渝州府境内。苏简煜在经历当日的崩溃以后反而沉着镇定不少,除去例行与议政处众臣会面以外,得空便去皇子所探望两个小家伙,丝毫不像是突发病症之人。这也怪不得苏简煜,他一方面是担心自己与肖珩的关系被有心之人揣度,另一方面是他纯粹坚信肖珩不会有事。不过苏简煜的这番行径倒是叫为数不多的几位知情者不解,今日他在陪同仁熹太后用过晚膳正欲将苏靖垣送回皇子所时,被太后留了下来。
      七月盛夏的傍晚暑气难消,即使是日落以后依旧叫人黏腻不适。不过彼时荷花与茉莉开得正盛,淡色的花朵将寿安宫内院点缀得雅而不俗,给人带来以一丝宁静。此刻夜色渐暗,宫人们掌灯走在前头,苏简煜恭奉太后前往寿安花园散步,权当消食。
      “哀家瞧着你这几日气色尚可,倒也放心了。”太后手里抓着装有饲料的锦囊,在苏简煜的陪同下来到锦鲤池附近,“皇帝说你吐了血,为此也急了好一阵。”
      “是儿子不争气,叫母后与皇兄挂念了。”苏简煜站在离开太后三两步的位置,漫不经心地观看太后投喂锦鲤,“这几日缓过来了,已无大碍。”
      “病去如抽丝,这几日你好好遵医嘱休养。”太后轻巧地撒出一把饲料,引得池中鲤鱼争先恐后地来抢食,“世人皆似这池中鱼,天家一点恩惠,便是出生入死也使得。”
      “鲤鱼跃了龙门便可化作真龙,今日屈居臣下,明日即为君上。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苏简煜负手立于原地,心平气和地说,“母后若是想说肖六趋炎附势,恕儿子不敢苟同。”
      太后收回玉手,侧身问道:“你便如此护着他?”
      “也非是儿子要护着他,事实如此而已。”苏简煜面带微笑解释道,“选他出使的是儿子,向皇兄举荐他的也是儿子,这差事不是他自己争抢着讨要来的。”
      太后将锦囊递给一旁侍奉的珊瑚姑姑,转身注视苏简煜,挑眉问道:“假如他活着回来,你打算请皇帝如何封赏?”
      “尽我所能去赏他。”苏简煜不卑不亢,似乎此刻他们母子谈论的完全是一个不相干之人,“不过儿子可以向母后保证,肖六不会参与政事。”
      “哀家信你说到做到。”太后语气缓和一些,她挥了挥手示意珊瑚姑姑退下,“皇帝说接垣儿进宫与城儿作伴是你的意思?”
      “城儿打小也算是和埁儿相依为命,埁儿不在了,他总得有个伴儿。”苏简煜欠身给太后让出一条路,“不会常住,待城儿活泼一些我就把垣儿接回府上。”
      “先帝要皇后抚育城儿有其深意,你与哀家心知肚明。”太后小步走向苏简煜,打量着他说,“哀家听皇帝的意思是打算待城儿及冠以后再册封储君,这倒也未尝不可。哀家担心的是冯氏和皇长子,你要秉承先帝遗志,保全城儿。”
      “儿子已与周元槿商定,待出了国丧便奏请皇兄册立城儿为亲王。”苏简煜低声回答道,“冯贵妃母家出身显赫,她有念想倒也不足为奇,儿子只怕她会害了圻儿。”
      “这个不难,哀家明日便下旨将圻儿接到寿安宫来,就说是老婆子想念孙儿。”太后重新迈开步伐,将苏简煜留在原地,“说句实话,哀家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盼肖六平安归来还是身死边地,只觉得无论何种结局都不是哀家想要的。”
      “到那时,母后大可降旨赐死儿子和肖六,不过在那之前,儿子得为皇兄寻到一个可以托付朝政之人。”苏简煜虽然没有动气,却也没有跟上太后的脚步,“还请母后再多给儿子一点时间。”
      “你与皇帝都是哀家亲生,哀家舍不得。”太后驻足背对苏简煜,她的语气听不出此刻的喜怒哀乐,“你好生养病,但愿你心想事成。”
      “恭送母后。”
      许是天气燥热,池中鲤鱼忽然跃出水面,鱼尾溅起阵阵清脆的响动。苏简煜循声凝视片刻,他消瘦的身姿隐匿于昏暗夜色之中,却遮不住他散发出的倔强。

  • 作者有话要说:  嗯,太后和简煜同框,信息量总是巨大的。
    ——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出自《荀子·天论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