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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暗箭 ...

  •   翰林院是天子御用起草文书诏谕的中枢部门,从前朝宫区中轴线向东南方向走去,会看到一片绿檐的宫舍,便是翰林院的官署所在了。由于学士们大多有其他差遣在身,并不常常在官署办公,翰林院平日里并不热闹,加之从前翰林承旨被排除在朝议之外,连存在感都不算太强。然而此时此刻,却是一番叫人心有余悸的景象。
      眼下正是日上三竿,阳光明媚得甚至有些刺眼。一百来号太学生齐刷刷地跪伏于翰林院官署门口,他们被龙武卫军士团团包围,领头的太学生名叫史治,他摘了发冠,怒目圆睁地与站立不远处的周仪保持对峙。周仪面对盛气凌人的后辈,倒是不卑不亢。
      就在两刻以前,这群太学生忽然乌压压地出现在官署门口,高喊着劝谏嘉永帝仿效先皇尽早册立储君,以稳定国本朝纲。周仪顿觉事大,在与苏孝桐商议过后,一边即刻去请了钟瀚调拨龙武卫来稳定局面,一边打发阿尧去请苏简煜前来。
      “周学士为何不让我等面见承旨大人?!”史治铿锵有力地发问,“你这是刻意蒙蔽圣听,你如何对得起你这身官袍和天子的俸禄!”
      “史治,休得胡言乱语。”周仪居高临下地凝视史治,指了指自己的官袍,“正所谓食君禄分君忧,储位事关国本,岂是尔等三言两语便能评说明白的?听我一句劝,你们现在便回太学去,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周元槿保证绝不影响各位考评。”
      “周学士口口声声说要分君忧,却连太学生的请愿都要阻拦,还调来龙武卫将我等包围。”史治盛气凌人地手指一旁的军士,“大昭尚文,刑不上大夫,周学士竟如此折辱读书人,令尊若是知道自己生养了一个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儿子,不知作何感想!”
      “你——!”周仪被气得双唇微微颤抖,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重话。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根本找不出任何还击的词眼,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这声音虽然并不大,在场众人却听得异常清晰。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辱骂当朝翰林?”
      周仪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正是一身锖浅葱色常服打扮的苏简煜,他杏目微挑,负着手向周仪稳步走来,明显已经是动了气。苏简煜的身后跟着肖珩和书童阿尧,二人也是面色凝重,旁人只消一眼,便该明白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们。
      苏简煜走到周仪身侧,伸手轻拍周仪肩头,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周仪如释重负地向苏简煜行过一礼,感激的同时识趣地退到后侧,为苏简煜腾出地方应对眼前来势汹汹的太学生,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史治。
      “王子命之教,然后为学。”苏简煜镇定自若地扫视一众太学生,只有肖珩能从语气中感知到苏简煜是在强忍怒火,“太学生吃着天家俸禄,不安分守己地尽责,却在此处危言耸听、妄议国政。光这一条,本王便可叫学政将你们统统开除出去!”
      “恭王殿下不必先发制人地威胁我等,”史治依旧嘴硬,然而气势上却显然比刚从弱了几分,“太学初立之时,长历爷便许下太学生有议论政事之自由,这道圣谕至今还挂在太学讲堂之上,时时激励我等,难道恭王殿下要视而不见吗?!”
      “长历爷的圣谕内容本王清楚,说的是学生于太学之内可畅谈国事,可你们现在分明是在翰林院官署门前!”苏简煜微微眯着眼,但却掩盖不住眼神中的凌厉,“你想假借高祖圣谕诓骗本王,胆子真是不小。”
      “恭王殿下你!——”史治下意识地泄了气,但他迅速振作,继续自辩道,“纵然圣谕只说是于太学之内,先帝在时也从未管治,如今先帝尚未下葬,恭王殿下就要行此倒施逆行之举吗?”
      “先帝未曾插手,那是先帝仁厚,且先帝在时你们即使偶有越界出格,所议之事也无伤大雅。”苏简煜逻辑清晰地一一反驳道,“今日事关国本,岂可同日而语!”
      “既是事关国本,学生等更要知无不言!”史治再次有了底气,他跪着朝苏简煜那边移动数步,“恭王殿下身为陛下胞弟,您既已在此,便该助我等一臂之力,力谏陛下早日册立储君!”
      说罢,史治干脆对苏简煜行了跪拜大礼,身后的一众太学生也赶紧学样请愿。
      “荒唐!”苏简煜丝毫不为所动,他微微俯身,高声喝道,“你们花言巧语,嘴上功夫了得,却个个心怀诅咒,罪不容诛!”
      苏简煜此话一出,着实叫在场众人震惊不已,肖珩警戒地与周仪交换眼神,他们都不明白苏简煜如此定论的原因,也想不到苏简煜会如何自圆其说。
      “陛下新近登基,正值壮年,何愁等不到诸位皇子及冠分府?”苏简煜甩动衣袖,发出低沉的呼啸声,“况且中宫也未诞育皇子,若是将来嫡子出生,又当如何?”
      肖珩心中暗暗叫好,苏简煜的辩驳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太学生们被苏简煜猝不及防地反将一军,纷纷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史治更是欲言又止,眼下若是许他起身,怕是他该急得直接跳脚。
      “本王念你们涉世未深,不知朝政复杂,今日之事若就此罢手,便也翻篇了。”苏简煜乘胜追击,不给学生们余地,“只是本王要求你们,回去以后写一份自省书,向周学士致歉。史治——”
      苏简煜目光停留在史治身上,眼神中充满着不屑和蔑视,他一字一句地嘱咐道:“你可,听明白了?”
      “听、听明白了。”史治被苏简煜外露的杀气彻底击垮,他在那一瞬间联想到苏简煜于正阳门前捉拿端王的景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苏简煜不辨喜怒地补充道:“带上你的同窗,给本王回到你们该在的地方去。”
      太学生在史治的带领下开始有序地起身后撤,百来号人不消片刻便全部散去,苏简煜的目光追随远处学生们的背影,露出一丝担忧的神情。肖珩默不作声地上前,轻抚苏简煜的后背,苏简煜没有回头,但腾出一手拍了拍肖珩的手背以示回应。
      “太学生不会无故集结于此,”一旁的周仪温声道,“册立储君之事前朝都尚未拿到明面上议论,他们又如何会想到要拿此事做文章。”
      “的确如此,”肖珩给了周仪一个肯定的眼神,接话道,“我疑心有人刻意布局,想借此将殿下置于风口浪尖上,制造兄弟间的隔阂。只是会是何人呢?”
      “还能是何人,无非是老家伙们。”苏简煜转过身,云淡风轻地说,“从我治罪王叔开始,他们便已经对我心生不满。设立议政处,提拔你们,加之皇兄公然不理朝政,老臣们恐怕确信我要做第二个曹孟德,因此欲借立储大计来打压我。储君一旦册立,他们的下一步或许就是要求皇兄允许太子共同理政,由此便可名正言顺分我的权。”
      周仪谨慎地上前半步,凑到苏简煜耳边低声问:“殿下可有肃清朝堂的打算?”
      “不必,且让他们去闹好了。”苏简煜微挑双眉,勾了勾肖珩的手指,“只要老家伙们自己不提,我就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随机应变即可。倒是元槿,你受委屈了。”
      周仪苦笑道:“殿下/体恤,元槿便不委屈。”
      “你暂时便专心教导城儿罢,翰林院的差事应卯即可。”苏简煜语毕,便沿阶而下朝出宫的方向缓步走去。肖珩对着周仪行了一礼,也迅速跟上了苏简煜的脚步。
      ——
      太学生冲击翰林院并非小事,苏简煜虽然暂时软硬兼施地将学生们打发了去,但此事若是不提前告知嘉永帝,回头被老臣们倒打一耙,反而是苏简煜理亏。因此离开翰林院后苏简煜遣肖珩先行回府,自己则马不停蹄去往乾成宫觐见嘉永帝,向他详细叙述了一遍前因后果,以备来日在御前对质。
      回到王府苏简煜忽然觉得嘴馋,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连午膳都没吃完,奈何苏简煜离府着急,女使们早已将饭菜处理干净。肖珩笑着将苏简煜哄去满庭芳,让他稍候,片刻后肖珩端着两碗色泽鲜亮的葱油拌面和一碟摆放整齐白切瘦羊肉折回。
      苏简煜大约是真的饿坏了,他迫不及待地接过面碗连吃两口说:“这葱油好生香,面也煮得不烂,很是入味。”
      “殿下吃慢些,小心烫着。”肖珩手持蜀锦帕子为苏简煜擦去嘴角的酱油渍,宠溺地道,“你尝尝这羊肉,临时差厨房的春涧去三必居买来的,不晓得如何。”
      苏简煜听话地夹了一筷羊肉送入口中,三必居把这羊肉煮得很是酥烂,汁水十足,蘸上少许麻油酱汁,入口即化。苏简煜从前只知道三必居的酱牛肉出名,想要吃上一口往往寅时便要去排长队,未曾想他家的羊肉也是如此可口。
      苏简煜吃到六七分饱,终于收回思绪,问道:“说吧,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看你不大高兴,想哄哄你罢了。”肖珩正不紧不慢吃着自己的面,“不过话说回来,太学生今日虽然被你打发了,我只怕此事没那么简单。”
      “即使知晓是老臣在背后煽风点火,没有实证我也不好随意处置。”苏简煜搁下象牙碗筷,“一旦应对不当,便会坐实他们对我意欲专权的猜测,也会让皇兄落上个苛待前朝旧臣的骂名。我还是那句话,若老臣们不提,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我担心的是老臣们躲在后头,把那帮子愣头青当枪使。”肖珩担忧地说,“史治是如何辱骂周元槿的你我都听到了。他们年轻,只消一点火星子就能烧起来。”
      “元槿是真受委屈了,我也心疼他。”苏简煜轻叹一口气,“不过今日的局面不算太难看,左右还不是冲着我来的,我会仔细着,你不用太过担心。如今要紧的还是待先帝下葬以后,与琅国议和恢复往来的事宜,我可全指望你了。”
      “不如晚些时候我跑趟周府,”肖珩打了一个响指,露出欣喜的神色,“就当是替你慰问周元槿,顺带与他就琅国之谋再行商议一二,你看如何?”
      “你拿主意便是了,我对你放心。”苏简煜眉眼带笑地站起身,抚上肖珩的肩头,接着道,“我印象中库房里有一把先帝御赐的古琴,你给元槿带去,他素来爱抚琴。我去睡会儿,你回府来唤我。”
      ——
      先帝百日祭礼定于五日后的四月初二,苏简煜早几日已与礼部和龙武卫敲定正治帝梓宫出城送往西北方帝陵的路线,以及随行人员。按照苏简煜和嘉永帝先前定下的方案,苏简烨会在先帝落葬之后动身前往河西,因此嘉永帝的意思是让苏简烨代替自己谒陵。如此一来便算是风光地让苏简烨从帝京脱身,往后朝中的争斗与他再无瓜葛。
      太学生闹翰林院的风波目前并未在前朝掀起波澜,更准确地说,是完全没有后续。这让苏简煜觉得意外,他甚至以为是自己过于心思敏感,或许老臣们的确没有参与其中。意外之余,苏简煜将精力放到了处置积压的杂事上,好叫肖珩离京时没有后顾之忧。
      今日议政时,苏孝桐呈上了端王签字画押的口供,为着不失公允,苏简煜特地召集袁轼、张泽浩和叶伯诚前来,请他们三法司的长官做个见证。有了苏简煜先前私下的表态,端王将密谋挟持嘉永帝和仁熹太后的叛乱罪名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并坚称自己也并未将全盘计划透露给苏简烨,苏简熠更是毫不知情。苏简煜看过以后没有多做评论,随后便表示自己不敢作主,如何处置端王会由嘉永帝圣裁。
      张泽浩与叶伯诚都欣然赞成,唯有袁轼神情肃穆,拱手而立,一言不发。苏简煜注意到了袁轼的异样,但他不打算再生事端,便没有搭理后者。
      三月末的气温已经回暖不少,然而早晚依旧会有露水,今天的日头不算太好,整片天空有些阴霾朦胧。议政结束后,苏简煜和肖珩稍作休息,在离宫前去探望了苏靖城。周仪正在为其讲解郑伯克段于鄢,苏简煜和肖珩在堂外聆听片刻,直到周仪话音落下,这才挑了帘子入内。
      苏靖城现时作为中宫养子,他的住所在先帝大丧礼后挪动到了坤平宫后殿,不过日常读书依旧在皇子所的小院内。皇子所的陈设相对朴素,除去必要的桌椅外,连多余的装饰物件都没有。苏简煜想到此处,便觉得苏靖城从前过了不少苦日子。
      “殿下,”周仪起身分别向苏简煜和肖珩行礼,“将军。”
      “城儿见过六王叔,”苏靖城对着苏简煜行了跪拜礼,他还是如秋狝时所见一般地规矩,“王叔安好。”
      “一家人不必多礼。”苏简煜欣慰地将苏靖城搀扶起来,笑道,“王叔托周学士专门指点你的功课,你可要勤学好问,多多向他讨教才是。”
      苏靖城谦卑地回答道:“父皇和王叔的期许,城儿明白。”
      “五殿下天资很是不错,许多文章皆是一点就通。”周仪小声解释道,“我虽然不常为人师,也着实被五殿下的聪慧折服。”
      苏简煜微微颔首,眼角流露着满意。肖珩见状,趁苏简煜弯腰与苏靖城说话之际,将周仪拉到一旁悄声道:“学士如此夸赞五殿下,垣儿怕是又得挨殿下批评了。”
      周仪惊诧道:“殿下对世子还是这般严苛?”
      “比从前好些,但也经不住两相比较。”肖珩苦笑着摇摇头,“罢了,往后我想办法让他少在五殿下读书的时候来探望。垣儿诗书之上的天分委实普通,也怪不得殿下。”
      “家父说殿下四岁背诵诗三百,五岁读韩柳,这不是旁人学得来的。”周仪耸肩道,“说起来五殿下读书刻苦,只是这孩子似乎心事很重,我几乎没见他笑过。”
      “还有这等事?”肖珩忧心地瞥了一眼正在与苏简煜说话的苏靖城,“是否与他早年丧母有关?还是说在中宫那边——?”
      “不得而知。”周仪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将军回头最好向殿下提一嘴,五殿下尚且年幼,我不希望他来日登上承英殿时早已背负太多。”
      “在下明白。”

  • 作者有话要说:  《苏简煜怒斥太学生》.jpg(扶了扶黑框眼镜)
    ——
    注:“王子命之教,然后为学”出自《礼记·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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