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照君》桂川健煜

71、终局

　　圣驾离京当天，华亭侯便下令各千户每日留驻营地值守，暂时不许回家。相比其他千户的抱怨，肖珩只是觉得好奇。毕竟苏简煜和苏靖垣都不在府中，他回王府左右也是一个人，倒还不如留在营地里同弟兄们有说有笑。
　　腊月二十三这日酉时未到，肖珩正在帐中教小佩写字，却忽然得到大营通传，要求各营清点集结所有兵力，并于半个时辰内上报至华亭侯位于帝京的官署。肖珩被这般没头没尾的指令弄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大约戌时二刻左右，官署又下达指令，要求各营明日辰时起上街巡防，遇见人群聚集即刻驱散。除此以外，肖珩所在的东郊营还收到一条额外的指令：要求保证城东体仁门顺畅无阻。
　　体仁门是圣驾回銮的必经之路，照例是由巡防营负责管理。肖珩隐隐感觉蹊跷，但是眼下他也无处求证。是夜肖珩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觉告诉肖珩恐有大事已经发生，他开始下意识地担心起苏简煜来。
　　肖珩当晚断断续续地睡了大概不足一个半时辰，卯时不到便起身了，整个东郊营上下也随之开始运作起来。肖珩随后将全营分为两拨，一拨人跟着他前往体仁门驻守，一拨人负责在指定街区执行巡防，小佩和另外数名年龄小的军士被他留在营地，以便传信。
　　肖珩带着人手抵达体仁门时，天还未亮。整个城楼被笼罩在稀释过的阴暗之中，显得格外高大却诡异。肖珩心中愈发觉得不踏实，趁着城门尚未打开，他竟是小声开始祈求各路神佛，护佑苏简煜平安归京。
　　正治帝忽然崩逝，随行众人皆未事先准备孝服，且没有梓宫入殓。事从权宜，端王提议改穿素色袍服，又向住持借了存放佛骨的棺椁。彼时的苏简煜正于下榻处梳洗更衣，在脑海中预演今天抵京回宫以后要做的事，他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不能失手。
　　守灵一夜，众人已是疲惫不堪，早膳过后，康宁夫人便领着章皇后回了自己的小院稍作休息，留下苏简煜和端王在膳房里面面相觑。苏简煜显得心不在焉，端王只以为他是因着丧父情绪不稳，认为这或许是招安他的好时机。
　　“先帝治世贤明，大昭国泰民安。”端王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如今先帝崩逝，太子终将承继大统，简煜可曾打算过于新帝治下该如何自处？”
　　“皇叔——”苏简煜被问得有些迷茫，“皇叔此话何意啊？”
　　“纵观先朝，皇子之间兄弟和睦者数不胜数，然则一朝登基大多会对昔日手足赶尽杀绝。”端王顿了顿，接着道，“叔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简焜不成大器却忝居储位，你深谙治世之道却只能俯首为臣。长此以往你兄弟二人必起龃龉，一旦简焜听信谗言，意欲加害于你，你可是毫无还击之力的。”
　　“皇叔言重了，”苏简煜尴尬地笑笑，“皇兄与我乃是同胞兄弟，就如您和先皇一般是至亲，断不会如此。况且还有母后在，她定然会护着我的。”
　　“你啊，还是太天真。”端王忧虑地规劝道，“先皇贤明，察善恶、辨忠奸，可是简焜常年不与朝政，难免被小人蒙蔽。至于你母后，常言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你兄弟真的走到那一步，简焜为君你为臣，你说她会如何决断？”
　　“我——”苏简煜被说得胆战心惊，当即跪倒在端王跟前，“还请皇叔明示，简煜该如何自救。”
　　“其实办法很简单，”端王娓娓道来，“你只消主动远离朝堂，做个清闲王爷，如此一来即使有佞臣构陷，叔父自会替你辩护，你不必担忧。”
　　“那，”苏简煜还是犹豫道，“那我眼下可有何需要做的？”
　　“不如这样，”端王灵机一动，“今日回京见着简焜以后，你当面向他说明退意。到时众臣皆在，都可以替你做个见证。”
　　苏简煜对着端王行礼道：“多谢皇叔指点。”
　　“你且稍事歇息，”端王满意地将苏简煜扶起，“午膳过后还要赶路。”
　　说罢，端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膳房，在他看不见的背后，苏简煜一脸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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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珩在体仁门处值守到临近正午，依旧未见任何动静，却是等来了华亭侯。华亭侯率领大约五百亲卫风尘仆仆地赶到城门口，而后便招呼肖珩上城楼说话。
　　“情况如何，可有任何异样？”
　　“禀都统，”肖珩行了一礼，“属下于辰时起便驻扎此地，除去偶有行人通关，无任何异样。”
　　“甚好，”华亭侯眺望远方，“通传下去，体仁门即刻禁止通行，所有欲经此出入帝京城者，一律引导至城南尊礼门通行。”
　　肖珩不解道：“都统，这——？”
　　“圣驾回銮在即，”华亭侯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别多问了。”
　　圣驾回銮意味着苏简煜也即将归京，肖珩听到此处不禁心中暗喜，当即便跑下城楼向值守的军士传达了这一指令。华亭侯单手撑在城墙上，不同于肖珩的轻松，他在未看到车马归来之前，依旧不敢放下戒备。
　　昨夜正治帝崩逝的消息已经传回京城，但是消息被骁骑营截了下来。按照苏简煜临走前的安排，华亭侯仅将这一消息透露给了太子苏简焜和几位中枢重臣，并要求他们在宫内等候。此刻太子应该已经率领中枢众臣等候在正阳门处恭迎皇帝梓宫。
　　肖珩安排好城门口布防以后重新折回城楼上，华亭侯招呼他一同吃个便饭。
　　“你与恭王殿下很是亲近吧？”
　　“咳咳——”肖珩被刚送进口中的米粒呛到，“都统真是抬举属下了。”
　　“我虽然年纪大了，但眼睛不瞎。”华亭侯饮下一碗汤，“去年秋狝他能当着陛下的面为你求到一官半职，就已经说明问题了，我将你留在东郊营地便是看破了这一层。”
　　肖珩听得很是心虚，他正飞快转动思绪，来编造一些应对之词。
　　“简煜这孩子打小话便不喜与人亲近，”华亭侯似乎并未注意到肖珩的反常，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许多事情他都藏在心里自己消解。他能有你这个知己，我倒是高兴，你得空就多陪他说说话，照顾着他。”
　　“都统教诲，”肖珩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属下谨记。”
　　“吃快些，”华亭侯放下饭碗，就着粗布帕子擦了擦嘴，“一会儿圣驾抵达，你依我指挥行事。”
　　“是。”肖珩不假思索地应下，丝毫没有细想华亭侯如此指示的深意。此刻肖珩光是想到即将再见苏简煜，他便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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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端王的意思，正治帝的临时梓宫由他与苏简煜二人骑马护送，章皇后则乘坐马车行于灵柩后端。苏简煜为此特地又多穿了一件棉衣，外罩大氅。未时整，原先随行礼佛的队伍便就此变身送葬的阵列，缓缓地从位育寺出发朝着帝京城的方向前进。
　　今日不知为何，已过正午却还是不见阳光，放眼望去一切皆是死寂。苏简煜和端王各怀心事地并排而行，中间隔着正治帝的梓宫。叔侄二人并未多做交谈，就这样一路沉默着逐渐接近帝京城。
　　肖珩站在城楼上远远望见一支声势浩大的队列朝着体仁门行进，只一眼他便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苏简煜。肖珩不禁想要招手与他示意，却瞬间注意到苏简煜身侧那个形似棺椁的物件。肖珩震惊之余定睛细看，只见苏简煜神情哀伤，很是沉闷。
　　联想到前些日子正治帝突然发病昏倒，肖珩当下便明白了事态的严重。
　　华亭侯在一旁小声提醒道：“润川，跟我走。”
　　肖珩默不作声跟在华亭侯身后，二人从城楼疾行而下来到城门处，肖珩敏锐地观察到华亭侯似乎并未对见到皇帝梓宫流露出过分惊讶的神情。然而肖珩没有多余时间仔细思考个中缘由，他被华亭侯要求整编城门处的队列，并打开城门。完成这一切后，肖珩被示意站到后方静待圣驾车马抵达。此时肖珩已经能清楚地看见苏简煜了。
　　华亭侯见队伍临近城门，卸下佩刀走上前，跪伏在地，铿锵有力地说道：“臣华亭侯领骁骑营都统章持恭迎大行皇帝梓宫！”
　　城门口跟随值守的骁骑营众军士连同肖珩也都应声跪地，齐声附和道：“恭迎大行皇帝梓宫！”
　　“华亭侯值守城门辛劳，快快请起。”端王牵动缰绳将马停下，却并未下马，“怎的不见太子和中枢众臣出城迎接？”
　　“回禀端王殿下，”华亭侯平稳地起身，对端王行礼道，“为防城中百姓冲撞太子殿下，下官自作主张让太子殿下带领众臣在宫内等候。此刻城中街道皆已清空，先帝梓宫可畅通无阻。”
　　“如此倒也合理。”端王居高临下，发号施令道，“那便烦请华亭侯带路。”
　　华亭侯得令即刻转身在前领路，并示意肖珩跟上。肖珩趁着队伍重新起步之际，悄悄回头望向苏简煜，后者倒也恰好正看着自己。肖珩眼神坚定，对着苏简煜小幅颔首，希望借此能够抚慰他丧父的悲痛，苏简煜见此只是以浅笑作为回应。肖珩没有太在意，毕竟眼下人多眼杂，苏简煜又向来不善表露心绪，想来定是因为父皇崩逝给他的打击不小。
　　从体仁门出发前往皇宫的路程不算太远，加之百姓皆已被要求避让，沿途只有巡防的军士。不出两盏茶的功夫，宫城的黄檐红墙便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原先阴云密布的天空此刻倒是明亮不少，一抹微弱的日光在稍偏西的位置隐约可见，似是在指引正治帝的梓宫走向属于它的归处。
　　华亭侯和肖珩带头走在前端，即将临近正阳门。太子苏简焜率领众臣，身着孝服跪拜于宫门口的砖道两侧。荣王苏简烨也在其中，只是他的神情紧张，让肖珩有些奇怪。龙武卫立于靠后的位置，各个戎装在身，无法得见其面容。肖珩从身形中认出，最靠近太子的那位似乎是钟瀚。
　　臣子行至正阳门前循例必须下车或下马步行，苏简煜和端王也不例外。眼见就要迎上太子，华亭侯识趣地退到一侧，并将肖珩也拉了过去。肖珩站在一旁，视线却追随着苏简煜，只见他从马上跳下，跟在端王身后向太子那头走去。
　　肖珩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分明看见苏简煜向钟瀚比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手势。
　　“儿臣苏简焜，”太子声音哽咽，“恭迎大行皇帝梓宫！”
　　如同方才在城门处一般，众臣跟随太子附和道：“臣等恭迎大行皇帝梓宫！”
　　“简焜快起来。”端王很是慈爱，一副长辈的模样，“先皇殡天，我们都不好受，只是再伤心难过，还是得操办先帝的国丧。”
　　“皇叔所言甚是。”苏简焜擦拭眼泪，在内监搀扶下起身，“国丧要办，我已命礼部着手去打点了，皇叔可还有其他需要吩咐的吗？”
　　“叔父无甚要嘱咐你的，”端王微笑着退后半步，轻推了苏简煜，“倒是简煜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提出愿为先帝守陵，以彰孝道。”
　　肖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苏简煜的性格，怎么可能会主动提出守陵这种自断前程的差事？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端王。苏简煜倒很是从容地上前，面朝苏简焜跪下，郑重其事地行了三次跪拜礼。
　　“臣弟苏简煜，”苏简煜声音洪亮，一字一顿，“跪拜新君！”
　　苏简煜的话语犹如魔咒一般，令在场众人全都惊诧不已，片刻后倒是端王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将苏简煜推倒在地，对着人群后方的苏简烨喝到：“你还在等什么！”
　　苏简烨却像是耳聋一般，在众人瞩目之下竟是纹丝不动，端王气急败坏意欲冲向苏简烨，此时却听得跌落在苏简焜怀中的苏简煜轻声道：“动手。”
　　刹那之间，刀光剑影。
　　钟瀚已经拔刀制服端王，将他的双手反绑于背后，押到苏简煜面前。其余原先待命两侧的龙武卫军士也纷纷拔刀控制住在场的中枢众臣。一时间正阳门口剑拔弩张，那些被刀架着脖子的人，只消苏简煜一句话，便会瞬间身首异处。
　　肖珩震惊到全身颤抖，他万万没有想到，苏简煜竟在先帝梓宫之前发动了宫变。
　　苏简煜借力起身，从容地整理过袍服，接着走到距离端王半步之处停下。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被按在地上的叔父，缓缓抬起右脚，踩在了后者的脸上。
　　“竖子狡猾——”端王咬牙切齿，却发音不清，“悔不早治尔！”
　　苏简煜微微俯身，像是耳语一般地说道：“先帝曾经问我，是否会留你们父子二人的性命，皇叔可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
　　“呸！”端王唾沫横飞地骂道，“先皇尸骨未寒，你便在宫城的正门口刀剑相向，残害尊长，威胁朝臣！如此大逆不道，与那李世民又有何分别！”
　　苏简煜冷笑一声，收回右脚，没有理会端王的辱骂。他负手退后半步，稳声道：
　　“今有端亲王苏仲樟，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後愆衅，难以具纪。焉得立于朝堂，班列中枢？即刻收押宗正寺，听候发落。”苏简煜说到此处刻意停顿，他环视在场众人，以一种让人发怵的语气补充道，“凡求情者，视为同罪。”
　　语毕，苏简煜背过身去，仰视天空。阴云已经散去，一道并不刺眼的日光柔和地投射到他的侧脸上，此刻他原本应该清秀的脸庞上写着冷漠、阴鸷、狠厉、不屑和残忍——肖珩面对眼前的苏简煜，感到既惊恐又心寒。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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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到此结束，感谢家人们两个月来的关注~
我打算停更到奥运会结束以后继续连载下卷（手动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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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性识庸暗……”出自隋文帝《废皇太子勇为庶人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