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照君》桂川健煜

70、善言

　　苏简煜随行礼佛要数日，肖珩因此特意告假半天，只为留下给苏简煜送行。只是话虽如此，苏简煜分明卯时便已苏醒，却生生被肖珩钳在床榻上亲热许久，若不是苏成蹊在堂外多番催促，怕是得把一套功夫全都做完。
　　二人穿戴整齐以后简单地用了些早膳，而后苏简煜便准备动身往宫里去。
　　“殿下注意身子，可别与陛下起了冲突。”肖珩拉着苏简煜立在前厅，不肯放手。
　　“知道了，”苏简煜默许着肖珩的牢骚，温声道，“我也会想你的。”
　　“诶？”肖珩原本甩着的手忽然停下，“殿下今日怎的如此直率？”
　　“有吗？”苏简煜并未意识到自己有任何反常之处。
　　“无妨无妨，”肖珩颇为兴奋，“殿下从不主动说这些，珩有些意外罢了。”
　　“说了也不好，”苏简煜虽然心虚，但还是装作高傲，“下回不说了！”
　　苏简煜辰时不到便已候在正阳门口，到得比端王和中枢众臣稍早些。大约半个时辰过后，便见帝后的轿撵缓缓从宫城内驶出，苏简焜跟随一旁。轿撵行至宫门口时停下，正治帝由全禄搀扶着从马车上艰难下地，环视一圈过后，目光停留在苏简焜身上。
　　“朕此去虽只有数日，然则太子应当尽心尽力，与诸臣工共议国是。”正治帝语速缓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很是费力，“朕回京后定详尽考察，不可怠慢。”
　　“儿臣遵旨。”苏简焜郑重地行了大礼，在场众人也随他一道行礼，“儿臣必当克尽厥职，不负父皇期许，静候父皇与母后平安归京。”
　　正治帝望着苏简焜跪地的身姿，又盯着正阳门那块巨大的匾额审视许久，最后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初升不久的朝阳洒在他的侧脸上，那是苏简煜从未见过的苍老。
　　因着积雪未化，车马缓行约两个时辰这才进入康城县内，又花费片刻抵达寺中。苏简煜想起为着清理柳钰等人，自己早些时候单独来过此地，如今再临竟已是时移世易不复往昔，就连心境也大为不同。
　　住持领着全寺僧众在门口恭迎圣驾，康宁夫人也在场，她见了苏简煜连连说他长胖了些，比从前更标致了。章皇后与康宁夫人长久地未曾相见，今日自然是格外有话可说。稍事安顿过后，皇后径自唤了康宁夫人去自己殿内，而苏简煜则在午睡起身后被正治帝以弈棋为由叫了过去。
　　“朕知道你叔侄二人随行的用意，”正治帝捏着手中的黑棋，完全不像是要落子的模样，“想来你们离京之时都已有所准备了吧。”
　　“这取决于陛下是想听真话还是好话。”苏简煜拨弄着自己的白棋，“想来您心中有数，您已经同皇叔谈过了吧？”
　　“谈过又如何，”皇帝苦笑道，“朕看不住你们，也管不了身后事。如今朕只盼着能熬过这几日，你们也不会太过放肆。”
　　苏简煜似笑非笑地回答道：“陛下洪福齐天，自然得偿所愿。”
　　“但愿吧。”正治帝随意地黑棋往棋盘上一掷，“你会留他们父子性命吗？”
　　“这得看皇叔有多大野心了。”苏简煜将那枚被皇帝掷出的黑棋收起，“简熠也是您的儿子，即使他父子无缘帝位，简熠还有下一代。皇兄诸子都未及冠，这当中可以做的文章便太多了。不过以皇叔的智慧，应该暂时没有想到这一步。”
　　“论胆量、谋略和手段，你是诸皇子中最适合做皇帝的，”正治帝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苏简煜，“也是与朕最为相像的。”
　　“可惜啊，”苏简煜调侃道，“我非嫡长子，我自打出生便没了这个可能。”
　　正治帝轻笑一声，怅然道：“待你皇兄登基，这天下还不是你的。”
　　“我要这天下有何用？”苏简煜忽地神情冷漠，“我不觊觎不属于我的东西，但也未能真正留住我想要的。”
　　正治帝低声喝道：“你如今已有了体己之人，你还不满足吗？”
　　“父子亲情与伴侣情爱，”苏简煜不为所动，“在陛下看来竟是一样的吗？”
　　正治帝被苏简煜驳得哑口无言，他的怒气很快消散，沉默半晌后再次开口道：“从前之事，朕的确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您觉得龙阳之好有悖人伦，我可以理解。”苏简煜起身走向窗边，“今日有您这句话便足够了。明日还有法事，您早些歇息，臣先行告退。”
　　“你——”
　　苏简煜没有理睬正治帝，行过礼后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寝殿——他知道自己的眼泪就快藏不住了。要说苏简煜没有因为正治帝的疏远而心生怨恨，这是假话，但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幻想过要皇帝如何补偿自己。父子一场，即使正治帝嫌恶他、猜忌他，到头来只要做父亲的服个软赔不是，仿佛都一笔勾销了。只是这一切似乎都来得太迟了。
　　苏简煜此刻打从心底盼着自己的父皇能够平安。
　　——
　　正治帝在随后两日里意外地显得颇有精神，不仅参加法事，还听了住持讲学，就连胃口似乎也比前半月好了不少，能吃一碗多米饭了。章皇后很是欣慰，说是不虚此行，但苏简煜却很清楚，这或许只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这日午膳后苏简煜想起郡主的嘱托，便陪着皇后一道去了康宁夫人的小院里稍坐。苏简煜将韩姝待产一事告诉了康宁夫人，又言及世子韩泰寅的近况，康宁夫人道自己会在韩姝生产过后再回一趟帝京。三人正吃茶之际，全禄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说是正治帝有政事要与苏简煜商议。
　　苏简煜装作意犹未尽地先行离去，心中却是一沉，他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苏简煜踏入寝殿便见姜忠行在为正治帝施针，神情严肃。全禄面带悲恸，凑到苏简煜耳边低语道：“陛下说还有些话想嘱咐您，老奴和姜院使先在外候着。”
　　“有劳给使，”苏简煜知道全禄这是在帮自己，“还望给使把这院子看紧了。”
　　“一定一定，”全禄低声应道，“主子的吩咐，做奴才的哪敢不用心。”
　　苏简煜露出会心一笑，目送全禄领着姜忠行退到了外间，这才缓缓走向皇帝，在床榻边缘坐了下来，拿起毛巾为正治帝轻轻擦拭面庞。
　　“你来了。”皇帝吃力地睁开一只眼，“你来了。”
　　“臣来了，”苏简煜擦拭的动作并未停下，“陛下唤臣，臣自然来了。”
　　正治帝复又闭上眼睛，问道：“恭王已有很久没有叫朕父皇了吧？”
　　“埁儿身故时，我如此唤过您。您忘了？”
　　“哦——”皇帝语气迟缓，“你能再叫朕一次父皇吗？”
　　“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苏简煜用笑意掩饰着自己，“还玩起了小孩子要糖吃的这一套。姜院使才替您施过针，您还是多睡会儿罢。”
　　“你为何不愿改口？”正治帝一手抓住苏简煜的衣袖，“为何不愿？！”
　　苏简煜没有甩开皇帝，只是沉默地坐在榻边。
　　“朕还记得你刚启蒙那会儿，教你读书的样子。”皇帝自言自语道，“也记得手把手教你写字，你却怎么都学不会朕的笔法，到头来倒是学了你母后的笔迹。”
　　苏简煜的思绪跟着皇帝的述说，喃喃道：“臣愚笨，天子笔法非臣该学之物。”
　　“你不是笨，你是太聪明。”正治帝缓缓地松开了苏简煜的衣袖，“朕有好几次都在思量，为何你不是嫡长子，为何你皇兄如此平庸。朕始终都没有想明白。”
　　“世事非戏文，难以遂人愿。”苏简煜起身替正治帝整理着被褥，“陛下若想不明白便不要去想了，多思无益。”
　　“朕一直都很欣赏你，也想把最好的都给你。”皇帝继续说道，“可是朕也有做不到的事，朕不知道对你过于宠爱是否会让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后来得知了你的癖好，朕只觉得你德行有亏，愈发觉得不必再对你慈爱。朕如今想来，如今想来——”
　　“陛下？”
　　“——是朕之过。”正治帝用力睁开双目，保持与苏简煜对视，“你不要记恨朕。”
　　“臣不敢，”苏简煜应声跪下，他觉得鼻子酸得厉害，“陛下大可放心。”
　　“煜儿嘴上说着不会记恨朕，可你连改口都不愿意……”正治帝长叹一口气，声音愈发细微，“你再叫一声父皇，好不好？就像、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苏简煜尚未来得及接口，却听得似是物件掉落碰撞的声音。他猛然抬头望向床榻上的正治帝，后者双目微张，眼中却已然没有了苏简煜的身影。
　　“父皇……”苏简煜红了眼眶，他跪着挪向床榻一边，双唇颤抖，“父皇，煜儿就在此地，煜儿……”
　　苏简煜替皇帝阖上双目，逐渐哽咽，心中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曾几何时，他是一个会让苏简煜骑在后颈上的年轻父亲，他是一个会缠着自己的父皇将戏文小说再讲一遍的无知孩童。
　　这一世他们能成为父子，既是幸事也是遗憾。
　　苏简煜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片刻。他强打起精神，粗暴地就着衣袖拭去泪痕，眼下还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他还有最后一步棋要走。苏简煜整理过袍服，轻巧地走到外间，全禄即刻识趣地迎上前来。只一个眼神，全禄便明白了当下的情况。
　　“给使，”苏简煜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陛下正在酣睡，暂时不便有人打扰，给使可记下了？”
　　“老奴明白，”全禄心领神会，“这院儿里此刻除了殿下，谁都不能出去。”
　　“给使是个明白人。”苏简煜微微颔首，“你到晚膳时过来禀报母后。”
　　说罢，苏简煜拂袖而去，踏出院门的一刻对迎上前来的苏成蹊吩咐道：“即刻去传信给士益，你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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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父皇也真是的，好好地在说话便把你叫了去。”章皇后示意宫女为苏简煜盛上一碗米饭，“可都说了些什么事？”
　　苏简煜说着事先准备好的应对之词道：“回京以后要议之事。”
　　“可包括安抚琅国？”端王坐在桌案另一侧发问——这几日他们都一同用膳。
　　“皇叔放心，”苏简煜并不喜欢与端王同坐一桌，但此刻他却无比感谢正治帝做出的这个决定，“陛下无意再追究简熠之过。我也仔细想了想，待回京以后就奏请陛下把简熠放出来，也好让您一家团聚。”
　　“你如此好心，倒叫叔父我不习惯了。”端王狐疑道，“叔父不想欠你人情。”
　　“皇叔想岔了不是，”苏简煜不着急吃饭，“我从前性子也是莽撞，爱争强好胜。其实回头细想，你我都是想尽忠于君，不必如此剑拔弩张。皇叔是长辈，可莫要与简煜一般计较。”
　　“你能如此想是好的。”章皇后帮腔道，苏简煜的异常让她生出一丝不安。
　　端王倒很是受用此等恭维的言语，道：“只要你安分守己，我自然不会计较。只是简熠的事我自会去求你父皇，就无须简煜你操心了。”
　　“那也好，皇叔去说自是比我说的更有分量些。”苏简煜微微挑眉，他瞥到苏成蹊已出现在殿外，“待简熠回府了我定去拜访。”
　　“甚好，甚好——”
　　“皇后娘娘！”端王话未说完，全禄闯进殿内扑通跪下，“娘娘！陛下他——”
　　“陛下他怎么了？”章皇后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银筷。
　　“陛下他——”全禄老泪纵横，“陛下龙驭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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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集结在正治帝的寝殿内，章皇后泣不成声坐于床榻边。苏简煜立于皇后身侧，面色凝重，端王负手站在稍远处，神情复杂。苏简煜知道端王的算盘，他要稳住端王，要让他以为自己才是掌控局面的那个人。
　　“皇叔，”苏简煜红着眼眶走向端王，将他拉到一旁，“父皇崩得突然，眼下母后如此哀痛怕是拿不起主意了。您是先皇的亲弟弟，是皇兄和我的尊长，如今由您拿主意怕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都是一家人，简煜如此客气便是生分了。”端王眼见孤儿寡母这般无助，苏简煜又主动向自己求助，他认为正是推进计划的好机会，“依叔父之见，还是尽早奉皇兄梓宫返回帝京，而后再详细商议新帝登基的事宜。”
　　“皇叔说的是，”苏简煜连连颔首附和着，实际却是嫌恶不已，“想来皇兄也不会有异议，一切便照皇叔说的办。”
　　“那叔父便去安排了。”端王克制着内心的狂喜，正色道，“我先着人将先皇崩逝的消息传回帝京，明日午膳过后我们便出发。”
　　苏简煜随即应声，对着端王离去的背影行了一礼，而后转身走到章皇后身边跪下。
　　“母后保重凤体要紧，我们的戏还没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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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正治帝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