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照君》桂川健煜

115、明月

　　殿试评卷的工作很快在礼部的牵头之下迅速而又平稳地开展。循例，卷官会将集体评分最高的前十位考生答卷呈交御前，由皇帝亲自圈定状元。嘉永帝在殿试当晚着内监到王府来传话，要苏简煜回头与他一起评审。
　　如今朝中都翘首以盼地等待新科状元出炉，为了保证评议尽快推进，苏简煜宣布到放榜当日都暂停议政，但他还是留了心眼，私下嘱咐方承宜派出人手，暗中关注考生是否与卷官有往来走动，以防止潜在的科考舞弊。
　　前十份答卷递到乾成宫御案是四月十二，苏简煜和嘉永帝几乎是没有争议地选定了今年的新科状元，如此一来放榜便定在了四月十四，与三年前并无太大差别。在此之后，新科三甲就会如同肖珉等人一般入宫觐见、接受赐宴，一切就像是轮回。
　　苏简煜趁着放榜当天的清闲，又与肖珩去往侯爵府的选址进行实地规划。苏简煜原想着按照王府的布局结构营建侯府，但是肖珩却执意将前路的功能性区域压缩，将更多的空间留给花园，以使得侯府不要拘泥礼制形式。
　　用肖珩的话来说，左右他不会有太多宾客登门，侯府只是他与苏简煜的住所，索性就着大隐于市的智慧，闹中取静地辟出闲适散漫，以供苏简煜能够在繁忙的政务之外，获得些许放松。苏简煜转念一想，既是淳安侯府，也合该由肖珩来拿主意。
　　四月十六是新科三甲觐见与赐宴的日子，苏简煜自然需要出席，因此一大早便穿戴整齐去了宫中。行走于长街上的苏简煜，不禁回忆起三年前的这一日。
　　那时的苏简煜丝毫不知自己的人生即将迎来意想不到的转机，在承英殿上，他与那个十六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毫无防备地久别重逢。苏简煜原本以为肖珩只是自己无趣生活中的一个插曲，却没想到时至今日，肖珩已经悄然生根发芽，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命运如同无形之中织就的一张尘网，世人都被囊括其中。苏简煜和肖珩经历了十六年的南辕北辙，最终却是意外地走到了一起，他们两个就像是迷失方向、独自秉烛夜游的旅人，不经意之间注意到了彼端的火光，直到凑近细看才发现，对方就是自己的追寻。
　　回顾起和肖珩相识相知的点滴，苏简煜恍然意识到，昨日发生的种种看似意外，却在冥冥之中加深了他与肖珩的牵绊。等到苏简煜清醒过来时，他早已沦陷于那个名为肖珩的温柔和爱护当中，再无法自拔。不过未免折腾，苏简煜不会把这话告诉肖珩——若说自己对肖珩是日久生情，则肖珩对自己应当是一见钟情。
　　苏简煜并不清楚自己能与肖珩执手多久，或许日后他们会因各种原因发生不快，亦或是一个走在另一个前头。只是眼下，苏简煜的心中唯有肖珩一人。
　　是夜，忙碌整日的苏简煜回到王府，照例与肖珩共用晚膳。因着现下临近四月末，不仅天气回暖不少，就连日落都迟了些许。肖珩特意命小厮将饭桌搬到院子里，二人就着仲春暮色，如同寻常夫妻一般，恩爱和睦地举案齐眉。
　　“新科士子名次已定，吏部近日应该相当忙碌吧？”肖珩指挥着女使将他亲自烹饪的菜式先后摆上饭桌，“话说回来，朝中官署当真有如此多的空缺吗？”
　　肖珩这话问得拐弯抹角——吏部为新科士子任命官位，最终还是得经过苏简煜。只是肖珩清楚，若是直接问苏简煜，他必然会敷衍回答，以防肖珩担心自己过于辛劳。
　　“光是查询空缺便花了不少功夫，名单是昨日呈上来的。”苏简煜没有注意到肖珩话术中的小算盘，用手拣了一粒盐焗花生，“这名单还得改，须得抓紧。”
　　肖珩闻言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看似不在意地为苏简煜斟上一盏米酒。苏简煜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主动提出要与肖珩小酌两杯。
　　“方承宜在朝多年，想来定能不负殿下期许。”肖珩举盏，示意苏简煜碰杯，“殿下偶尔要多多信任他们，周元槿可是如此忠告的。”
　　苏简煜这才意识到肖珩在耍心机，挑眉道：“你可是有其他的事要说？”
　　“倒也无甚特别……”肖珩饮尽盏中佳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殿下可还记得今日是我入府三年的日子？”
　　“入府三年？”苏简煜略带疑惑，缓缓地将手中酒盏放到桌上，“何意？”
　　“三年前宫宴的隔日，是我头一回来殿下府上。”肖珩表现得甚是失落，刻意侧过身对着苏简煜道，“殿下果然是忘了，唉……”
　　苏简煜经过肖珩的提醒恍然大悟，不过他随即意识到，如果此刻不出言加以安抚，肖珩定然会借题发挥一番。苏简煜整理袍服，负着手走到肖珩跟前，后者双手抱膝，谨慎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只有三年吗，六郎？”苏简煜轻轻勾起拴在腰际的那枚白玉珏，凑到肖珩耳边悄声问道，“不是十六年？”
　　肖珩警觉地挑了挑眉，苏简煜的这番反问着实叫他出乎意料，不仅是因为苏简煜没有如寻常一般数落于他，更是主动地说起了笨拙的情话。既然到此份上，肖珩自然是丝毫不顾稍远处站立侍奉的女使，顺势捧住苏简煜的脸颊落下一吻。
　　残阳逐渐隐匿于西边天际，夜幕初上的庭院中多了几分昏暗与朦胧。然而苏简煜脸庞上泛起的红潮，却是清晰可见。肖珩笑着又趁机轻咬苏简煜的耳尖，引得后者惊呼。
　　“无耻肖六，白日——”苏简煜话到嘴边却收了声，他忿忿道，“下流！”
　　“珩这是高兴，原来殿下一直都记着。”肖珩牵着苏简煜的手，起身将他重新扶到石凳上坐下，“不过少时谋面终究与三年前登门拜见是不同的。”
　　苏简煜坐定以后，拿起碗筷：“你倒是说说有何不同？”
　　“少时初见，殿下救我于危难之中，当下便已倾心。”肖珩双手撑在石桌上，自上而下地仰视着正在挑选菜式的苏简煜，“三年前重逢于王府，心中怀着恭谨和敬爱。”
　　苏简煜舀了一勺小葱嫩豆腐，头也没回地数落道：“恭谨和敬爱？我看你肖侯爷文韬武略大成，但就是识不得这两个词，成日就知道做些狗屁倒灶的事来气我。”
　　“生气伤肝脾，左右不划算。”肖珩愈发放低身姿，哄着苏简煜，“殿下终日埋首于政务，珩时而觉得跟不上殿下的脚步，这才有所逾矩罢了，我——唔”
　　苏简煜没等肖珩把话说完，当机立断将尚且热乎的豆腐送进后者的嘴里。
　　“你若把口才放在正道上也算是半个诸葛孔明了。”苏简煜轻弹肖珩的鼻尖，“你等我从朝堂隐退，往后自有大把的日子供你我挥霍的，届时嫌多还来不及。”
　　肖珩眼前一亮，他囫囵吞枣般地吃完那口豆腐，兴奋地说：“殿下打算何时隐退？是否等到愉王及冠立储？”
　　“你想得美。”苏简煜杏目微挑地收回银质汤勺，眼神示意肖珩坐回原位，“新政起步不久，中兴前路道阻且长，至城儿及冠怕是远远不够。按照元槿手稿中的设想，大约需要两代天子方可成就崭新的大昭。”
　　“那少说也得五十年——”肖珩手撑下颚，哀怨地注视着苏简煜，泄气道，“殿下这是打算呕心沥血到最后一刻吗？”
　　“那倒也不至于，只等城儿能自行决断政事即可。”苏简煜笑着盛了一碗咸香四溢的莼菜菌菇汤，递给肖珩，“大约是你我知天命的岁数罢。”
　　“那会儿你我都垂垂老矣，许是满脸的灰白胡子。”肖珩说到此处大约是想象了那副画面，不禁一笑，而后挤眉弄眼地打量苏简煜道，“也不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肖六！”苏简煜举起象牙筷羞涩地骂道，“你当真是个不知廉耻的混账！”
　　肖珩得了便宜，当即服软示弱，好说歹说哄着苏简煜一道继续吃了晚膳。待女使将饭桌收拾干净，院子里已是华灯初上。石灯笼里的烛火随着温柔的晚风摇曳，在长廊的砖墙上映出跳动的光影痕迹。除去春蝉微弱的鸣叫，院中再无其他声响。
　　肖珩吩咐小厮将贵妃榻搬到院中，又取了一条轻薄的羊绒毯。此刻他搂着苏简煜，依偎在榻上。苏简煜微阖双眼，靠着肖珩的前胸，侧耳倾听着肖珩的每一记心跳。苏简煜想起和肖珩共度的第一个除夕，他抓着自己的手，告诉他真心一直都在。
　　“民间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倒还着实有些道理。”肖珩不知何时注意力被夜空中那硕大明亮的月盘吸引，“你我互通心意那晚是弦月，如今想来倒是憾事一桩。”
　　苏简煜抬眼望去，今夜月光澄澈，却在周围似有似无的云层环绕中不失柔和。苏简煜回想起那晚肖珩步步紧逼向自己袒露心意的勇气，像极了悬于夜幕，径自照亮夜行游子归途的一轮明月。肖珩带苏简煜回了家，回到了属于他们俩的小家。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苏简煜埋首肖珩颈间，小声抱怨，“你趁虚而入坦白心意，弄得我手足无措，如今到说起风花雪月来了。”
　　“殿下若要说珩趁虚而入，珩是不敢当的。”肖珩正了坐姿，认真地解释道，“我当时害怕极了，甚至都未曾想过若是殿下拒绝我，我又该如何自处。”
　　苏简煜还是头一次听肖珩谈及互通心意那晚的所思所想，原先略微侵袭的睡意全然消散，他打起精神注视着肖珩问道：“那你说说，若是我当真拒绝你，又当如何？”
　　“我那时笃定殿下定会选择接受我，不过若是真被拒绝，我或许也会锲而不舍地继续追求于殿下罢。”肖珩说到此处，微微俯首与苏简煜保持对视，他深情的眼眸中写满了对苏简煜的倾心，“我似夜空繁星，向光而行才能追上殿下。”
　　“六郎……？”
　　苏简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前一刻他都将肖珩视作自己命里的那一轮明月，却不成想肖珩也以同样的目光审视着自己。苏简煜试图从肖珩的告白中理清思绪，却很快明白肖珩此言的真实情感，一切都始于十六年的那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那个午后，苏简煜将多余的糖藕送给一心想要救活母亲的肖珩。林氏走得很匆忙，然而肖珩虽然经历丧母，却早已不自觉地被苏简煜无意中的善举所拯救。十六年间，肖珩不止记得林氏的他的教诲，也从未忘却那个在他临近决堤时予他希望的哥哥。
　　“珩只是想告诉殿下，如今你我在一块便要长长久久的，能多长久就多长久。”肖珩双手环抱住苏简煜，两人前额抵着前额，“我爱你，简煜。”
　　苏简煜不再羞怯，他贪婪地感受着肖珩粗重的鼻息，两行热泪却是不禁淌了下来。十六年的城墙高筑是因为苏简煜值得，那些翻不过来的都是客。
　　“我也爱你，阿珩。”
　　——
　　春夏的交替总是悄无声息的，苏简煜甚至未曾留意，便脱下温暖的春衣，换上了轻薄的夏装。或许是嘉永帝登基以后朝政清明的缘故，上天也眷顾着大昭国运，今年雨水格外充分却不至于洪涝，各地已经连着上了数道预言收成良好的奏疏。苏简煜对此自然是相当欣慰，连着几日都是心情舒畅，肖珩笑他愈发不似从前那般寡言少语了。
　　秋收果然不负众望，户部在厘清各道所呈数目以后发现，今年粮食收成竟是比去年足足多出五六成，其中尤以水稻为甚。苏简煜与朱聿铭将仓部司的余粮按照年份进行重新整理，随后做了详细的规划，日后地方出现缺粮状况时，朝廷便可从容应对。
　　临近十月，嘉永帝的万寿也被提上了日程。去年由于国丧，并未大肆操办庆祝；今年既无礼制的顾虑，加之大昭上下一派祥瑞征兆，礼部和内廷司早早地便忙活起来，除去例行置办采买，更是对乾成宫开展修缮，为此嘉永帝不得不迁到养性殿暂居。
　　苏简煜对此没有异议，反倒是顺势谏言将例行议政改至集英殿举行，一则集英殿宽敞明亮，二来集英殿属于前朝宫区范畴。这个提议得到了众臣的一致支持，嘉永帝当即也表示允准。苏简煜如此做有其深意——大昭日后的皇帝需统而不治，则朝政与天子居所从地理位置上分隔开便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即使苏简煜未必有足够的寿数去目睹这一切。
　　万寿节在十月初六如期举行，声势浩大。嘉永帝当天先是携邹皇后去往寿安宫拜见仁熹太后，借此表达自己对其养育之恩的感激，一家人随后在此用了顿便饭。万寿宫宴于酉时准时开始，殿内歌舞升平，宗室与亲贵大臣按序就座，无不相谈甚欢。酒过三巡，苏简煜更是率领宗亲和朝臣向嘉永帝跪拜贺寿，祝福之声此起彼伏。
　　苏简煜和肖珩回到王府已是微醺，肖珩原想着哄苏简煜去安置，后者却执意要肖珩和自己一道沐浴。肖珩担心浴室的温热会导致不适，因此先腾出手制了碗醒酒汤，结果等到他端着汤药折回寝殿想给苏简煜服下时，后者早已睡熟。肖珩无奈地笑笑，轻手轻脚为苏简煜更了衣，又取来热毛巾为他擦拭身体，这才将他抱到床榻上。
　　苏简煜其实睡得不踏实，在丑时二刻许醒了过来，他隐约记得回府以后自己吵闹肖珩许久，却不记得是如何上了床。由于安置得早，苏简煜此刻竟是没了睡意，他看着一侧胸腔起伏的肖珩，蹑手蹑脚地掀开被褥一角，披上罩衣推门而出。
　　今晚月色略微黯淡，却并不叫人心生感伤，反倒是增添几分宁静祥和的氛围。
　　苏简煜伫立庭院之中，想起今日午膳时分，嘉永帝将自己拉到一旁，说起安颐公主和十弟苏简烽都成年在即，他们各自的婚事也该逐步打算起来。苏简煜欣喜至亲的成长，却也难免感叹，即使是至亲，他们也终有远游的一日。
　　周仪在最后的日子里说过，会者定离，一期一祈。苏简煜从前独来独往，对身边的人事也并不过分在意；然而过去的三年中，苏简煜经历了数次生离死别，至今他也算悟出了几分这句话的真意。寿数自有天定，肖珩或许不能陪着苏简煜走完这一世，因此苏简煜也格外珍惜眼前分别十六年的、来之不易的结合。
　　一阵晚风拂过，吹乱了苏简煜本就披散的长发。苏简煜抬手象征性将鬓发挽起，月光点亮了他清冷秀气的侧脸，自言自语道：“来世我一定会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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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似箭，时移世易，大昭不卑不亢地又走过了百余年，彼时恭亲王苏简煜和淳安侯肖珩早已作古，然而他们的名讳却始终没有被后人遗忘。
　　历史学者研究大昭中兴之功臣，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位曾经大刀阔斧的恭亲王。关于恭亲王苏简煜的传闻数不胜数，其中许多早已真假难辨，然而淳安侯肖珩却几乎时刻与苏简煜联系在一起。最终在十数年前，一位学界大儒郑重宣布，恭亲王苏简煜与淳安侯肖珩乃是爱侣关系。此言既出，全国为之震动。
　　大昭皇室对此三缄其口，秉持数十年来不谈国是的传统。然而不久之后，恭亲王的日记却不知被何人外传，只见其中淳安侯去世当日的一页上题着如下诗词：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下卷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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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开心+感慨，明天更新番外~
感谢所有读者三个月来的支持，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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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出自刘方平《月夜》。
文末诗词为晏几道《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