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照君》桂川健煜

114、殿试

　　苏简煜三人在清泉山一直停留到四月初八，这才不慌不忙地准备启程回府。肖珩期间还趁着时间充裕，寻了木料做了块简易的匾额，由苏简煜提上素心居三字，现下已经悬于正门口。用肖珩的话来说，既是隐世之所，合该一切从简才是。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两日之后的殿试，此事不仅皇帝会亲临出席，更是因为它涉及大昭的下一代人才，因此回到朝堂的苏简煜再次埋首于协调殿试的举办事宜中。
　　循例，殿试安排在承英殿以北的集英殿举行，此地原是天子赐宴群臣之所，直到黍明殿营建完成，便改为了如今的用途，至今已逾四十载。从此以后，集英殿便成为了大昭莘莘学子心中至高无上的圣地，凡能踏入集英殿参加殿试者，无不以此为傲。
　　内廷司业已于月初将集英殿洒扫干净，布置妥当，供考生书写答题的桌案更是精心测量过间距而后摆放——殿试参加者仅限各道会试前八名，以及往年未能应试的贡生，数量相较于会试要减少许多，无需设立所谓“号”来防止考生作弊。
　　苏简煜今晨与礼部、翰林院弥封了殿试当天需要下发给考生的题文袋，其中的考题文字由翰林们手抄，采用方正的院体书写。稍作休息后，苏简煜在贺知义和苏孝桐的陪同下去往集英殿做最后的核验，以确保殿试万无一失。
　　站在殿内一角的苏简煜环视四周，不禁心生唏嘘。苏简煜身为皇族，兼为嫡子，他的人生从开始就站在了绝大多数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对于出生普通之人，科考是他们逆流而上的途径之一。然而每年科考取士，功成名就者却也数量有限，像肖珉这般因为得了苏简煜的青睐而忝居榜眼的例子，更是少之又少。
　　话说回来，既然苏简煜已经全面掌握朝政，他当初欲借科考打破门第的做法如今想要推行起来，便不再是难事。今年殿试，苏简煜要为大昭寻到更多人才。
　　苏简煜忙完回到王府稍晚，误了午膳时辰，肖珩与苏靖垣已经吃过。肖珩原以为苏简煜许是留在宫中另有安排，因此并未为他单独留备吃食，知晓苏简煜还未用膳，他二话不说便往小厨房奔去。好在苏简煜不太饿，于是跟着肖珩一同去了厨房，想趁着他做饭的间隙，两人闲聊几句也是好的。
　　由于来不及提前准备，肖珩只好借着剩余食材为苏简煜简单烹煮午膳。肖珩清洗了数颗碧绿的青菜，准备稍后剁碎煮粥；青瓜被去籽切丝，淋上少许酱料凉拌；松花蛋搭配碎肉大火翻炒少顷，再扣到一整块嫩豆腐上装盘。如此忙活片刻，午膳算是做好了。
　　苏简煜倒也不介意食用清粥小菜，反正是肖珩亲手烹饪，总是合他口味。苏简煜唤小厮搬来一张条凳，直接在厨房里坐下用膳，肖珩见状则转手开始打扫灶台。
　　“民间都说是霜打的青菜。”苏简煜小口吃着青菜粥，“眼下不过刚刚四月，这菜的口感到底还是差了些。”
　　“民以食为天，古话能流传下来自然有它的道理。”肖珩手持粗布擦拭铁锅，“这几颗菜大概是放了些时日，殿下难得将就一下。”
　　“我不过随口一提罢了，并无他意。”苏简煜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夹了一筷青瓜丝到粥碗里，“生米煮成熟饭了，我怎会挑剔。这青瓜丝倒是爽口。”
　　肖珩闻言只是笑笑，他清楚苏简煜虽然嘴上抱怨，心里却并不会当真计较。
　　“豆腐也好吃，肖侯的手艺愈发精进了。”苏简煜自觉吃得差不多，搁下碗筷，转向肖珩调侃道，“我现在想来，当初扶持你开家饭馆或许也是极好的。”
　　“珩的能耐可不止下厨。”肖珩反手撑着灶台，悠悠地说，“殿下最是清楚。”
　　苏简煜微挑双眉，打量着眼前戴着围兜、束着高马尾，如同山野村夫的肖珩——这副粗俗的打扮不仅难掩肖珩的英气，反而更是增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质朴。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苏简煜觉得这话用在肖珩身上并不准确，他似乎如何穿都好看。
　　“白日宣淫，不知廉耻。”苏简煜敷衍地数落着肖珩，人却诚实地上前一步，“你往后还是少与垣儿待在一处，我怕他尚未及冠，就变得同你一样下流。”
　　“哪能呢？殿下言重了。”肖珩坏笑着将苏简煜拉入怀里，“说起来今日怎的回府如此晚，可是离京几日，朝政积压颇为繁忙？”
　　苏简煜摇摇头解释道：“弥封完考题又与贺卿和孝桐叔父去集英殿逗留片刻，这才耽误了。如今一切就绪，只待后日开考了。”
　　“说起来，当初是我送兄长入宫应试的。”肖珩的思绪闪回，感慨地说，“一眨眼竟又是三年过去了，当真是白驹过隙。”
　　殿试三年一办，如同一场轮回。虽然殿试并不会淘汰考生，名次却依然紧要，此战关乎考生将来仕途的起点，无人敢掉以轻心。肖珉当年对自己不抱奢望，所以心情相对轻松地拾级而上，走进了集英殿应考，可是与他同科考试之人又有多少是从容的呢？
　　“当年蒋犯为礼部尚书，是殿试总裁，贺知义为翰林承旨，是副总裁。”苏简煜也跟着回忆起三年前殿试的种种，这是他原本充满算计的人生出现变化的契机，“如今时移世易，主考官也换了人。若是元槿还在的话……”
　　肖珩沉默地抚上苏简煜的肩膀，他知道苏简煜心中所思。如果周仪在世，苏简煜定然会把今年筹办殿试的重任交给他，即使因为官职原因不能担任主考官，周仪也会是阅卷评议的官员之一。周仪将全部的心血都花在了中兴大昭的事业上，如今他只留下了一沓手稿和书册用以述说他的主张和谋划，却无缘得见他的智慧成为现实。
　　“周元槿在天上，殿下的辛勤他都看在眼里的。”肖珩温声安慰道，“不过你也切莫太过操劳，除去政事你还有我，还有垣儿。你我一体同心，还要走很久。”
　　“净知道油嘴滑舌。”苏简煜原本伤感的情绪被肖珩生生压了回去，笑道，“我日后得空要将你这些不知廉耻的话抄录下来，做成册子分发出去，给世人以警醒。”
　　肖珩顺着苏简煜，恭顺地说：“只要你高兴，随你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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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十清晨，卯时刚过，苏简煜便利索地起身开始梳妆更衣，他今日协助嘉永帝主持殿试，需要赶在考生入宫以前抵达集英殿。殿试礼制与朝会类似，苏简煜换上了难得穿戴的石青底蟠龙纹朝服，头戴南珠琉璃冠，腰间却系着肖珩赠他的那枚白玉珏。
　　肖珩在此期间虽然清醒过来，却并未起身，而是赖在床榻上观赏苏简煜里外收拾的忙碌模样。直到苏简煜临出门前，肖珩又开始撒泼起来要苏简煜亲他一口才行。苏简煜今日倒是好脾气，想着与其纠缠误了时辰不如从命，于是不由分说地吻了肖珩。就这样，苏简煜踏出府门口时肖珩仍旧坐在床榻上，一脸目瞪口呆。
　　苏简煜的车马行抵正阳门时，零星看到几位布衣打扮的人士集结于城楼前的广场，恐怕就是稍后即将应试的考生了。钟瀚亲自上前迎接苏简煜，与之寒暄了三两句，引得考生们纷纷侧头张望，窃窃私语。
　　初升朝阳柔和的晖光逐渐照亮了正阳门城楼上的金字大楷匾额，也让广场上的众人沐浴在春日的温暖之中。苏简煜的琉璃冠折射着日光，散发着并不刺眼却显目的光晕。考生或许并不认识苏简煜，但从他的行头便可以断定他的身份尊贵。
　　“学生们都在看您，殿下。”钟瀚神秘地提醒苏简煜道，“您看是不是？”
　　“我是何身份他们稍后便知。”苏简煜会心一笑，解释道，“虽说我很想辨别出溜须拍马、欲走捷径之流，但如此到底有失偏颇。士益觉得呢？”
　　钟瀚微微行礼，躬身道：“殿下明鉴。”
　　苏简煜在考生的瞩目下与钟瀚辞别，径自往内宫走去。从正阳门出发，再穿过景阳门和承英门，高筑汉白玉台上的承英殿便会赫然映入眼帘。这一段路苏简煜几乎日日都会重复行走，今日却显得格外特殊，他即将走向的集英殿不仅仅是普通的皇城宫舍，更是牵动着大昭国运的起点。
　　明黄色琉璃瓦的殿顶将日光反射得叫人眼前缭乱，苏简煜踏在金石垒成的地砖上，步履稳健地向集英殿行进过去。集英殿建在承英殿以北，形制要比后者逊色不少，却仍然不失皇家气度。此时殿门口除去驻守的龙武卫，还有不少负责看管临时茅厕的宫人。
　　进入集英殿的苏简煜很快在一众忙碌着布置考生所用桌案的礼部属官与翰林中找到了身处大殿尽头的贺知义和苏孝桐，他们见到苏简煜出现，便当即迎了过来。为着方便三人说话，苏简煜主动往大殿边上挪动，以防止打扰考试的准备工作。
　　“禀殿下，陛下已在后殿等着了，待稍后考生入内，完成点名、散卷和赞拜，便会步入殿内接受众考生跪拜。”贺知义领着苏孝桐一道行了礼，向苏简煜解释殿试流程，“殿下届时跟在陛下身后一同入殿即可。”
　　苏简煜微微颔首，三年前的殿试自己并未参加，此刻也是头一回知晓。
　　“考试到日暮结束，循例由身为总裁的下官宣布。”贺知义说到此处略作停顿，“不知殿下是否——？”
　　“既然有例可循，本王还是不要僭越的好。”苏简煜无意在这等小事上争抢，“本王在意的乃是后续卷官的选拔，二位可拟好名单了？”
　　“回禀殿下，都已安排妥当。”苏孝桐接过话头说，“贺尚书与下官自然在其中，以及礼部左右侍郎与翰林侍读。考虑到策题内容，三法司长官也被选为卷官。除此以外，陛下还钦选了罗少师。统共一十八位朝臣担任今年殿试的卷官。”
　　“皇兄亲自过问，自然是最好的。”苏简煜掩饰着转瞬即逝的意外神情，“如此，本王便不再叨扰你二人打点，待稍后行礼时再与皇兄同来。”
　　苏简煜说罢欠了欠身，轻拂衣袖往后殿走去。后殿相对拥挤，各类家具陈设却是一应俱全，还悬挂着一副匾额，上书“恬澈敦安”。嘉永帝朝服穿戴整齐、头戴冕旒，正在研读策题，见苏简煜入内，当即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
　　“朕观策题，当真是新朝新气象。”嘉永帝说着将手中的纸张递给苏简煜，随后倚靠到太师椅背上，“周元槿的遗志，朕看你是全部继承了。”
　　“周家父子都是忠君之臣，一心辅佐先帝与皇兄，以求中兴大昭。”苏简煜接过写有策题的纸张却并未阅读，毕竟策题就是由他亲自拟定，“臣弟的心思也是一般。”
　　嘉永帝笑着点了点头。苏简煜无心皇位，却被自己推到了朝堂之上，这使得身为兄长的嘉永帝至今感到愧疚，也正是因此，即使先帝与仁熹太后对苏简煜多有防备敲打，嘉永帝对于苏简煜他丝毫没有也不会怀疑。
　　“不知先帝是怀着如何的心情主持殿试的呢？”嘉永帝自言自语地说，“正治朝共举办殿试十一场，不知朕能看到几场殿试。”
　　苏简煜无奈地笑道：“皇兄这话倒是叫臣弟不知如何应答了。”
　　嘉永帝没有接话，后殿随之陷入一阵寂静，就在此时前殿传来持续嘈杂的脚步声，应当是考生在宫人的带领下，涌入了集英殿。这意味着殿试即将开始，贺知义洪亮的声音从前殿传来，苏简煜的心情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莫名地开始感到激动起来。
　　正如贺知义先前向苏简煜解释的那般，点名、散卷和赞拜依次完成，很快一名小内监步入后殿，对着嘉永帝行了礼。皇帝与苏简煜交换了眼神，随即起身向前殿走去，苏简煜也紧随其后。
　　方才还空空如也的集英殿内此刻已经人满为患，共九十二名考生俱已恭谨地站立在自己的桌案旁。考生们大多穿着朴素，年龄各异，面对出现在眼前的嘉永帝和苏简煜显得诚惶诚恐，却又止不住地感到好奇。礼部官员与翰林们分立两侧，注视着御座方向。
　　全禄高声宣布道：“众考生向陛下行跪拜礼——”
　　九十二名考生得令，即刻齐刷刷地跪拜在地，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叩拜大礼。苏简煜负手站在嘉永帝的斜后方，饶有兴致地扫视着御座下方的一众考生，他们眼下的身份仅仅是天子门生，却会在不久之后背负起嘉永朝的未来，成为朝堂这盘棋局的参与者。
　　“集英之殿，右通广内，左达承明，既集坟典，亦聚群英。”嘉永帝双手摆放于腰际，稳声道，“尔等今身立于此赴试，既为修身养性，亦为治国平天下。若作和羹，乐为盐梅。大昭来日之明光，当始于斯。”
　　“学生等谨遵陛下教诲——”
　　嘉永帝欣慰地点点头，随后回首与苏简煜对视一眼。苏简煜向皇帝投去赞许的目光，这是他头一回见到自己的皇兄为政事如此认真上心，这一刻苏简煜仿佛看到了先皇曾经站立于此的英姿，为国事操劳的辛勤，和他面对考生的威严。
　　嘉永帝微抬右臂，一声令下：“时辰已到，开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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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旧有典制，苏简煜跟随嘉永帝离开集英殿后无需折回，照理可以回府，但他自觉仿佛有使命感召一般选择继续留在宫中，直到日暮收卷时分。苏简煜去了寿安宫同太后白话两刻，提及前些日子一家三口在清泉山的生活。太后倒是大方地允准了苏简煜想要扩建素心居的计划，并说待自己百年之后，山庄就留给苏简煜。
　　酉时一刻，皇城西南的钟楼准点敲响，苏简煜端着茶碗向外望去，只见日头偏西，即将隐匿于地平线之下。苏简煜知道殿试应该结束，他随即辞别太后，复又向集英殿的方向赶去，他想趁着考生散场，再探一探大昭的未来。
　　令苏简煜感到意外的是，他还踏上汉白玉高台来到殿门处，就已遥遥地望见身着侯爵朝服的肖珩背对自己凭栏而立。晚风携着夕阳余晖吹拂肖珩鬓边的碎发，他的侧颜被映衬得线条分明。肖珩视线盯着殿门方向，苏简煜不用猜也知道，他在寻找自己的身影。
　　苏简煜收起内心的欣喜，拾级而上调侃道：“肖侯若要寻本王，可找错方向了。”
　　“殿下？！”肖珩循声转过身来，面对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苏简煜十分诧异，“我以为你在集英殿里，你怎的——？”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的来了？”苏简煜上前半步，小声询问道，“世家无诏一般不会入宫，钟士益竟也放你进来了。”
　　“我骗士益说，是殿下要我在此迎接等候的。”肖珩笑得很高兴，但并未如同在家中一般与苏简煜有肢体接触，“我想早点见你，所以就来了。”
　　苏简煜心头欢喜，明面上却装作不在意，云淡风轻地掠过浅笑。随后，苏简煜站到与肖珩并排的位置，视线远眺殿门处。方才二人说话的间隙，殿内考生已经散场，眼下正三两结伴地鱼贯而出，他们身披落日，渐行渐远。其中偶有考生向苏简煜与肖珩投来好奇的目光，苏简煜一一用柔和的眼神作了回应。
　　肖珩将苏简煜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无言地与他守在原地目送最后一位考生沿着须弥座台阶离开大殿。肖珩清楚，苏简煜对考生的期许既复杂也明了，他希冀这九十二人中能走出像周仪那般德才兼备之人，却也担心新人的加入会扰乱渐趋平稳的朝局。
　　“三年以前，兄长也是从集英殿走出来的。如今兄长即使不算朝堂肱骨，好歹也是有用之才。”肖珩旁敲侧击地暗示道，“至于如何驾驭臣下，其实全在棋手。”
　　“六郎知我。”苏简煜说罢长叹一口气，侧首回望被染上橙红的天际，“我终究是活成了曾经最讨厌，却又最渴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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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集英之殿，右通广内，左达承明，既集坟典，亦聚群英”出自电视剧《天盛长歌》。
“若作和羹，乐为盐梅”出自《尚书·说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