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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徒劳 ...

  •   苏简煜不记得自己用何说辞打发走了罗祯,等他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周府正门口,肖珩倚靠马车,一脸担忧地观望着苏简煜。周仪平素不喜与人走动频繁,此刻更是门可罗雀,连一个看门小厮都不见踪影。
      肖珩试探性地唤了苏简煜一声,问道:“殿下,要我陪你进去吗?”
      “不必,你留在外头即可。”苏简煜沉重地摇摇头,婚讯犹如千斤重担一般压在他身上叫他喘不过气来,“我要和元槿说体己话,你在场恐怕他会拘束。”
      苏简煜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和理清思绪。苏简煜此时才意识到,罗晖先前跟着母亲回到蓉城,再三拖拉不愿回京,原来是去商定婚事了。嘉和县主乃是宗室諴郡王的嫡次女,与苏简煜差一辈。諴郡王自第三代起迁居川渝地方,可想而知这桩婚事应该是得了两家长辈的欢喜才定下来的——然而罗晖又为何会选择接受呢?
      苏简煜思及此,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咒骂罗晖的话语,但他旋即恢复理智,告诉自己或许这其中另有隐情。苏简煜回首与肖珩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迈开步伐朝内院走去。
      周府内一切如旧,只是这种过于安逸的气氛反而透着一丝诡异和虚假。就好像是风暴来袭以前的平静,看似晴空万里,却仅仅只是迷惑人心的表象。
      苏简煜不是初次前来周府,里头的地形布局他已经了然于心。苏简煜往内院走去,果然在卧房里找到了周仪,他正在偌大的木质书架前找寻书册。周仪见苏简煜急促地冲入堂内也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是淡然一笑,招呼苏简煜坐下。
      苏简煜坐定以后视线不由自觉地落到了床榻边那株已经枯死的木槿花上,相比他上回前来时已经毫无生气,甚至连残叶都已落尽,盆中的土壤也已经干燥开裂。周仪上回明明说过会叫管事将它处理掉,却至今还留在床边。
      “殿下不常在这个时候来见我。”周仪将抱着的一摞书册搁到桌案上,随后转身开始烧水煮茶,“今日是润川封侯的喜庆日子,我稍后将贺礼拿给殿下。”
      苏简煜沉默片刻后,严肃地问道:“你都知道,对不对?”
      周仪舀茶的动作明显停顿,不过他迅速恢复平常,只是没有回答苏简煜的问题。
      苏简煜回忆起在肖珩回京以后曾到周府来探望,那时周仪大病初愈,精神不佳,而罗晖恰恰不在帝京。两相联系,恐怕周仪病倒的真相便是他得知了罗晖的婚讯。
      “你明明早就知道此事,为何不与我商量对策?”苏简煜到底是坐不住,他冲到周仪跟前将茶匙一把夺过来,“我去求皇兄给嘉和县主赐婚,让她嫁到别家去。”
      “殿下好意,元槿心领了。”周仪低垂着头,声音轻柔,“元槿不想因一己之身多生事端,叫殿下烦忧。子昇的婚事应该已在宗室和亲贵当中传开了,陛下此时下旨赐婚,会叫罗府成为笑柄。”
      “那你呢?”苏简煜双眉紧蹙,注视着周仪,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就甘心吗?”
      “父亲被逐出朝堂那年,兄长们受到牵连都被外放,只有我因尚未入仕,所以暂时随父亲留驻帝京。”周仪没有正面回答苏简煜的问题,“那时京中权贵对我父子皆是避之不及,只有子昇还如从前一般来府上与我读书写字。”
      苏简煜道:“罗子昇与我说过,你二人是总角之交。”
      “晖者,日光也。”周仪浅笑着看向床边那盆枯死的木槿,“子昇在周家最难的时候走到了我身边,我也想抓住他、拥抱他,可惜光晖终究是掌心流砂,握不住的。”
      “只要你想,我有办法。”苏简煜急得就差扑在桌案上,“我不会叫你受委屈。”
      “让陛下赐婚并非不可行,可是殿下想过后果吗?”周仪随手翻阅着书册,“罗府成为笑柄是其一,伯爵娘子以死相逼是其二。”
      “以死相逼?!”苏简煜惊呼道,“这又从何说起?”
      “殿下以为子昇为何会撇下兵部差事,在吏部连番催促之下才姗姗抵京?”周仪说着起身走向床榻边,从木槿花盆下抽出一个破旧的信封,“殿下看过便知道了。”
      苏简煜忐忑地接过周仪递来的书信,开始缓慢地阅读起来。罗晖这封书信的内容并不多,且字迹潦草,看得出来他应该是在紧张的情况下写就的。信件的纸张在一些位置明显有被打湿过的痕迹——这不用多想便知应该是周仪的清泪。
      “如果有万一之可能,我私心也想把子昇留下来、藏起来,可是啊——”周仪说到此处哽咽一声,稍微缓过后才继续说,“子昇科考高中状元,如今已位列中枢,他是罗氏一族的未来。我不能如此自私,殿下,我做不到。”
      “罗子昇还有一个胞弟,日后可以由他袭爵。”苏简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可以给他安排到太常寺或者太仆寺去,办法总是有的。”
      “没用的,殿下。你是先皇嫡子、今上胞弟,来日就算与肖侯的情爱事情传出去,天下也无人敢说道。可是子昇不一样,罗家会背负几代来自旁人的恶意。”周仪的语气依旧缓和,仿佛他并非当事人,“我很早就料到这一天会到来,当年也挣扎过无数次是否要接受子昇的示好。可我终究是个凡人,只是我不能一错再错了。”
      “那你想过罗子昇吗?”苏简煜绕过桌案径直站到周仪面前,将罗晖的书信挥舞地哗啦响,“他给你写这封信,是要你就这样不战而退吗?!你又如何对得起他!”
      “子昇的性子我清楚,奋力一搏虽有希望,但他下半生会活在愧疚之中。”周仪温和地抚上苏简煜的手臂,将书信收回摊到桌上,“如今的伤痛只是暂时的,等他把我忘了,往后就会过得很好。”
      “元槿……”苏简煜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心疼地看着周仪劝道,“你也合该,替自己打算打算啊……”
      “会者定离,一期一祈。”周仪也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世间万相并不总是能够遂人心愿,殿下对元槿的照拂已经够多了,我与子昇之事就由我自己扛着罢。”
      ——
      苏简煜回到王府以后一言不发,肖珩虽然对事情全貌暂时不甚了解,但也知趣地没有多作询问,他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罗晖的婚事多半并非本人的意愿,又或者周仪决定放弃追究,否则以苏简煜对周仪的看重,怕是会直接杀到蓉城伯府要求取消婚约。
      粗略地用过午膳以后,肖珩哄着苏简煜回寝殿歇息,苏简煜却反常地要肖珩留下。肖珩没有推辞,脱掉外衣,一个跨步翻身便上了床。秋日午后,露水在日光的照射下都已挥发,此时既不像夏日一般燥热,也没有早晚间的丝丝凉意,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刻。
      苏简煜二十年来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应该是最容易入睡的,今日却辗转反侧。罗晖的婚事和周仪的委屈,这两件事如同巨石重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肖珩搂着苏简煜,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反复翻身,既不责备也不开口,只是轻抚他的前额。
      苏简煜依偎着肖珩,脑海里却反复闪现周仪同自己讲述的旧事,和他淡然却无奈的态度。苏简煜还是无法做到袖手旁观,在他看来,至少需要大胆尝试一下。
      “六郎,”苏简煜最终开口唤道,“我有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是罗周二人的事吗?”肖珩知道苏简煜没有入睡,温和地回应道,“我想劝殿下不要干涉太多。”
      “你都还未听一遍事情的原委,就劝我不要干涉?”苏简煜仰头与肖珩平视,“还是说你已知道了些旁的内情?”
      “内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肖珩安抚道,“无论罗子昇是出于何原因选择与嘉和县主成婚,他都已经负了周元槿。破镜难重圆,殿下就算这一回将他们重新撮合到一块,他们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你何时变得如此消极了!”苏简煜急得盘腿坐起身,解释道,“罗子昇给元槿的信我看了,他回蓉城以后就被家中软禁起来,他一度绝食明志,奈何他母亲以死相逼,无奈之下他才答应了这桩婚事。罗子昇和元槿心中都有着彼此,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拆散不成?”
      “就算是他母亲以死相逼,罗子昇若真心想抗婚办法总是有的。”肖珩没有改换立场而是逻辑严密地分析道,“他可以将实情告知县主,我相信任何女子知道自己即将嫁给断袖的男子都会知难而退;又或者向殿下求援,绕到陛下那边,在婚约定下之前就把县主许配给别家。但是罗子昇选择的是最无效的做法,他将这一切都丢给了周元槿,仿佛是在提前告知,自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不得不舍弃他。”
      苏简煜闻言陷入沉思,片刻后他迟疑道:“所以你觉得还是罗子昇的错?”
      “我只能说如果我是他,我不会如此处理。”肖珩直视苏简煜,语气坚定,“堂堂儿郎连自己所爱之人都不能保护,又何谈其他?父母双亲如果连子女心愿都要违背,又何谈为他们着想?”
      “罗家上下负了罗子昇,而罗子昇又负了元槿。”苏简煜握住肖珩的手,顺着他的话说,“所以你劝我不要干涉。”
      肖珩一针见血地问道:“恐怕周元槿也是如此劝说殿下的吧?”
      苏简煜在情爱上没有太多心思,肖珩猜测一定是因为周仪劝阻,所以他才想得到自己的支持。
      “元槿……”苏简煜失落地叹了口气,“元槿他已经决定放弃了,我劝不动他。”
      “但是殿下没死心。”肖珩仰视苏简煜,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的杀伐决断总是用不到情爱之上,我该说你可爱还是木讷呢,简煜?”
      苏简煜捏住肖珩的鼻尖,挑眉问:“我就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帮元槿一把?”
      肖珩心中暗自叫苦,他很清楚苏简煜不会善罢甘休。虽然肖珩极其不看好苏简煜将要进行的斡旋,但奈何苏简煜是他的软肋,哪怕他知道苏简煜或许会失败,他也愿意陪着苏简煜疯上一把。
      “我明日去趟蓉城伯府,看看能不能见到罗子昇。”肖珩反手抓住苏简煜,将他一把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胸口,“现在你先午睡,别再为他二人忧心了。”
      ——
      苏简煜隔日在听取过刑部和大理寺关于刑狱改革的基本方案以后,便匆匆赶到皇子所去见周仪,让他意料之外的是,周仪有说有笑地在为他梳理庆历新政的内容和过程。苏简煜在堂外聆听片刻,直到他们师生二人停下歇息,这才入内同周仪打了招呼。
      周仪穿着得体,看上去与从前无异,然而他的腰间依旧空无一物,苏简煜回想起河西布政使徐昌华革职前后,周仪便已经不再佩戴那个绣有太阳纹的香囊,如今看来周仪察觉到异样或许比苏简煜发现他突然发病来得更早,罗晖的那封陈情书信不过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见过六王叔。”苏靖城很是热情地向苏简煜行礼,四下张望后小心地问道,“世子哥哥没有同来吗?”
      “你若想他我改日带他来。”苏简煜俯下身摸摸苏靖城的额头,“你先去歇着,六叔有话要与你师傅说。”
      “是。”
      苏靖城再次行过礼,颇为恭谨地退了出去。周仪望着苏靖城离开的背影分了神,直到苏简煜在他面前坐下,这才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以示迎接。苏简煜坐定以后细致地打量了周仪少顷,发现周仪眼下乌青肿得厉害,挽起的鬓发甚至夹杂了昨日还没有的苍白。
      苏简煜看到这般光景,一股压抑感顿时从心中生出,他原本是想来劝说周仪振作起来制定对策,此刻却全然不知如何开口。周仪未说只字片语,却带着道不完的委屈。
      “殿下当真替元槿上心,元槿感激不尽。”周仪避开苏简煜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摆弄着手边的书册,“可我不能毁掉子昇的后半辈子来成全我的私心。殿下,回吧。”
      “罗子昇迎娶嘉和县主就真的能够后半生欢愉吗?”苏简煜义正言辞地反驳说,“嘉和县主若是事先不知情,她难道不可怜吗?这桩婚事受伤的不止你周元槿,更还有罗子昇和嘉和县主。你胸怀天下难道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看不破吗?!”
      “取消婚约又有何意义吗?”周仪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伯爵世子迎娶宗室贵女,这样一桩在外人眼中几近完美的婚事,一朝被取消则会流言四起,用不了多久宗亲们便会挖出子昇与我的事情,嘉和县主再无嫁人之可能,如此一来不也是三人受伤!与其让子昇身败名裂,我宁可拼死保全他一点清誉。”
      “我问你,打从你知道此事开始,你见过罗子昇吗?”苏简煜质问道,“你听过他的想法吗?你问过他是否愿意迎娶县主吗?”
      “我——”
      “你如此在意罗子昇,却在他的终身大事被蓉城伯夫妇私自包办的危难关头,选择将他推入绝境。”苏简煜气得撑在桌案上,“糊涂啊,元槿!”
      周仪面对苏简煜的指责,一时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驳的说辞,他深吸几口气,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苏简煜见此情形,也忍不住鼻腔一阵酸楚。
      “就算这次搅黄了嘉和县主,以后也还会有别的贵女。”周仪沉重地开口说,“子昇有出息,他是罗氏一族翻身的资本,也是宗亲想要结交的对象。只要子昇一日为蓉城伯世子,一日在朝为官,他就跳脱不出早已写好的命数。”
      苏简煜脱口而出道:“我即刻请皇兄下旨,让罗子昇的胞弟袭爵。”
      周仪苦笑说:“殿下已是在说胡话了,无缘无故改换世子,这如何服众呢?”
      苏简煜自知失态,忿忿地别过头去,没有接话。
      “回去吧,殿下。”周仪无奈地劝说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的怯懦,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
      苏简煜再次劝说周仪不成,失落地回到了王府,他只盼着肖珩或许能带来诸如罗晖仍在抗拒的消息,如此他也好有第三次劝说周仪放手一搏的底气。然而,但他看到肖珩满脸愁容地踏进府中时,他便猜测这一切的期待或许都落空了。
      “我被蓉城伯挡了回来,并未见到罗子昇。”肖珩顿了顿,迟疑道,“只是我从伯爵府的下人那边打听到些旁的消息。”
      “是什么?”苏简煜急忙追问道,“关于罗子昇婚事的吗?”
      肖珩叹了口气,道:“我听下人说,县主似乎已有两个半月身孕了,只是——”
      “……什么?!”
      “下人言语之间好像对郡王府颇有忌惮,丝毫没有结亲的欢喜。”肖珩示意苏简煜冷静,接着说,“恐怕婚事的安排,罗子昇和罗家都有苦衷。”
      “我明白了……”苏简煜喃喃道,“所以元槿跟我说眼下是最好的办法。”
      肖珩侧头望着苏简煜,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我原以为是蓉城伯为着巩固罗家的地位攀上諴郡王府,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这门婚事根本就是諴郡王府强加到罗家头上的!”苏简煜双眉微蹙,无奈道,“元槿正是知晓这一内情才不愿向我求助,因为我一旦开口,最终为难的会是皇兄。”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元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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