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度余香》墨莲玄月

78、第 78 章

　　翌日，雨停了，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明媚的阳光将阴霾一扫而空，连空气都带着清甜的味道。

　　梅凌退了烧，体温恢复到正常水平，精神好了很多，她打开窗户，深呼吸，仿佛重获新生般贪婪地汲取着新鲜的氧气，心情也像天气一样，洗掉了灰尘和杂质，变得清透爽朗。

　　韩月朵做好早饭进来，就看到“大病初愈”的人毫无自觉地站在窗口吹风的一幕。

　　“梅老师，快把窗户关上啦！”韩月朵连忙拿了件厚外套给梅凌披上，“您才好一点，要是再反复怎么办！”

　　尽管不觉得冷，梅凌还是从善如流地把胳膊伸进袖子，然后伸手揉了揉韩月朵蓬松柔软的发顶，眼眸含笑，道：

　　“多亏有神兽保佑，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韩月朵一头雾水，“哪儿来的神兽啊，您一定是烧糊涂了，做梦梦见的吧。”

　　“可能是我做梦，梦见一只漂亮的神兽，寸步不离地照顾我。”梅凌莞尔，“我还梦见……那只神兽给我量体温，给我擦身体，给我换衣服，还偷偷舔了我的腿呢。”

　　韩月朵这才恍然大悟梅凌口中的神兽竟然是她自己，她脸上冒火，嚷嚷：“不是舔！我……我就摸了一下，不是，就碰了一下……您腿上的那道伤……看着好像很疼……”

　　梅凌一边给炸毛的神兽顺毛，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她的反应，直到韩月朵受不了把她的手从脑袋上扒拉下来。

　　“神兽给您做早饭了，还不快来吃。”

　　梅凌乐呵呵地吃了一个溏心煎蛋，两个火腿三明治，一杯牛奶，吃饱了饭，梅凌鼓起勇气，告诉韩月朵一个做了很久的决定。

　　“朵朵，我准备去做手术了。”

　　韩月朵吃了一惊，火腿咬在嘴里来不及咽下去，问：“什么手术？”

　　“骨骼复位手术。”梅凌指了指右腿的小腿，“这里，用钢钉和钢板，把骨头加长一点，如果手术成功的话就可以正常走路了。”

　　梅凌的右腿胫腓骨在三年前的意外事故中被钢架砸中，粉碎性骨折，尽管当时手术没什么问题，可是术后的愈合却并不理想，骨头没有恢复到原有的长度，导致走路时有点跛。

　　韩月朵蹲下|身，仿佛触摸易碎品，很轻地抚上梅凌小腿受伤的位置。

　　“会不会很疼？”

　　“不会吧，打麻药的，全麻。”梅凌双手紧紧握着残留牛奶的玻璃杯，“医生很早就建议做复位手术了，我却一直拖到现在，说出来有点丢人，你不许笑话我啊。”

　　她深吸一口气，“其实，我很害怕。”

　　韩月朵站起来，把玻璃杯从梅凌手中拿走，取而代之握住微凉的指尖，“做手术前谁都会害怕，很正常的，不丢人。”

　　韩月朵出生时患有先天性心脏室间膜缺失，10岁那年前前后后做过三次手术，直到现在，她还清晰地记得被推进手术室前的心情。

　　害怕冰冷的手术刀割开皮肉，害怕成为小概率的失败案例，害怕陷入沉睡后再也无法醒过来，那种害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如果没有梅凌鼓励她、支撑她，韩月朵不知道自己能否度过那道难关。

　　小时候的她，把梅老师当做无所不能的神，可当她长大了，走进梅凌的生活，才发现被她神化的梅老师只是个凡人，也会受伤，也会害怕，脆弱的时候也想要逃避，无助的时候也需要人依靠。

　　现在，轮到她做同样的事了。

　　少女的目光充满温柔的力量，抚慰着梅凌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梅老师，只要您决定去做，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别害怕了，好不好？”

　　“好。”梅凌嘴唇微微颤抖，她一向要强，总是以坚强的一面示人，甚至对家人也是报喜不报忧，她不曾想过，有一天竟然会在一个年轻自己14岁的学生面前，主动卸下铠甲，将布满伤痕的，最脆弱，最柔软的一面展露出来。

　　手术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不冷不热，正是早春万物萌发的时节，医生也说这时候最适合适合手术，骨头长得快。梅凌提前安排好工作，请了假，身体各项检查一切顺利。

　　转眼到了手术当天。

　　进入手术室前，要说梅凌一点都不紧张肯定是骗人的，可她看见明明也紧张得不行，却要强装坦然自若安慰自己的韩月朵，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别忘了我可是神兽，我施一个小法术，您闭上眼睛睡一觉，等睡醒了腿就好了。”

　　梅凌开心地笑了，“有这么神奇吗？”

　　韩月朵也笑了，“您不信？”

　　梅凌说不信，然后她看见韩月朵挽起她右腿的裤脚，指尖在小腿的疤痕上画了个不知是什么样子的图形，接着吹了口气。

　　有点痒，梅凌反射性地蜷了一下腿，“画的什么符？”

　　韩月朵卖起了关子，“说出来就不灵了，先保密。”

　　梅凌扯住韩月朵的袖口，“你是不是在我腿上画乌龟了？”

　　一旁的徐卉看不下去了，“冬冬，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这次主刀的医生是骨科修复的专家，做过上万台手术，有什么不放心的。”

　　“哦。”梅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如果不是需要家属签字，她真不想惊动父母，说来也怪，年过花甲的老妈照顾她，梅凌过意不去，总觉得自己这么大了不该让父母操心，但换作韩月朵忙前忙后，她反而没有心理负担，心里美滋滋的深感欣慰。

　　手术持续了5个小时，麻醉的时间则更久。梅凌恢复意识的时候正是深夜，四周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只有身旁的光源发出一团暖色调的光，将她柔和地包裹起来，她缓缓打开眼皮，从模糊到清晰的视野中浮现出少女熟悉的脸。

　　“梅老师，您醒了？感觉怎么样？”韩月朵脸上残存的困倦一扫而空，满眼都是笑，温柔在淡淡的光晕中漾开。

　　梅凌想说，感觉良好。可身体残留的麻醉效果没有完全消退，她还发不出声音，只好努力提了提唇角，让韩月朵不要担心。

　　韩月朵继续道：“太晚了，我让叔叔阿姨先回家休息了，他们上了年纪，熬得太晚对身体不好，而且也不能让爷爷一个人在家。我陪着梅老师好不好？”

　　梅凌眨了眨眼。

　　韩月朵拿沾了纯净水的纸巾给梅凌擦拭干涸的嘴唇，“我知道您很渴，不过术后12小时要禁水禁食的，您再忍忍，明天早上可以喝点粥。”

　　梅凌又眨了眨眼，没办法，她现在只能靠眼神交流，好在韩月朵总是能心领神会。

　　值班护士检查了梅凌的状况，一切良好，向韩月朵交代了几句，又对梅凌道：“你没醒的时候小姑娘一直在床边陪着，还一直问医生你的情况，我还以为她是你妹妹，原来是你的学生，她对你这份心可真难得呀，比男朋友靠谱。”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比较，梅凌腹诽，可一细想，更奇怪了。

　　韩月朵与她似乎超过了普通的友情，接近于亲情，但是又有哪里不一样。

　　琢磨了半天，梅凌用“投桃报李”四个字下了结论，韩月朵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这么做应该是在报答小学那几年自己对她的帮助和关照吧。

　　第二天护工到岗，梅凌便让韩月朵回去上课，韩月朵各种找借口不想走，梅凌哪能允许她因为自己逃课，板着脸拿出老师的威严，韩月朵见梅老师生气了，秒变乖巧小学生，不情不愿也只能无奈返回学校，但一有时间还是往医院跑。

　　又过了半个月，梅凌出院，当天，韩月朵把梅凌抱到轮椅上，抱到汽车副驾，再抱回家，游刃有余。

　　梅凌大吃一惊，要知道在两个月前，韩月朵抱着她离开床都有些费劲。

　　对此，韩月朵的解释是，梅凌瘦了，轻了。

　　梅凌不信，一个女生要把另一个女生公主抱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是不是偷偷去撸铁了？这里，肌肉都不一样了。”梅凌在韩月朵上臂戳了几下。

　　韩月朵当然不会告诉梅凌，为了把心心念念的人抱起来，她每天都去健身房，在专业教练的指导下训练了上臂力量。

　　“别戳我嘛，好痒，我要撒手了哦！”

　　梅凌赶紧环住韩月朵的脖颈，“贵重物品，轻拿轻放。”

　　韩月朵笑得暧昧，却稳稳地把梅凌放在床上，“不敢，把贵重的梅老师摔坏了，我可赔不起。”

　　接下来很长时间，梅凌一直享受着贵重物品的待遇，刚开始无法走路的几天，韩月朵小心地抱着她照顾生活起居，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等梅凌拆了石膏开始复健，又像对待刚学走路的小孩，牵着她的手陪她一步一步向前，或者面对面保持随时可以接住的距离张开双臂，最后送出一个奖励的抱抱。

　　梅凌不禁感慨，她要积几辈子的德才能遇见韩月朵，或者说，遇见韩月朵花光了她几辈子的运气，她又想起韩月朵提过的男友，她想不出，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么完美的女孩，如果那个人辜负了韩月朵，肯定会遭天打雷劈的。

　　大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结束那天，梅凌也结束了复健，可以丢掉手杖正常走路了。

　　韩月朵欢天喜地打算庆祝一番，做了好几个梅凌爱吃的菜，连小桔灯的伙食都升级成猫罐头。梅凌开了瓶红酒，珍藏了好久的黑皮诺，她把醒好的酒倒进高脚杯，韩月朵为了和梅凌碰杯对饮破了酒戒，浅尝一口后眼睛都亮了，连着喝了三杯。

　　天光渐渐黯淡的时候也没有开灯，而是点燃了香薰蜡烛，还挺有情调的，梅凌想，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韩月朵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系着红丝绒缎带的盒子。

　　“梅老师，祝您顺利康复。”韩月朵捧着盒子，仿佛那里面装着一个会让人变幸福的魔法，满眼期待地等梅凌打开。

　　梅凌愣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浪漫砸得她阵阵眩晕，眼前五光十色的星星不停地转，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韩月朵几次催促下才解开缎带，手指甚至有点颤抖。

　　礼物是一双红色高跟鞋，很漂亮，没有繁复花哨的设计，但看起来很贵的样子。

　　梅凌记不清上次穿高跟鞋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她身高不矮，不需要垫高，从教的那些年因为职业需要长时间站着，鞋子都以舒适为主，伤了腿之后更是清一色的运动鞋。

　　可她却很喜欢这双高跟鞋，女人天生喜欢一些情绪价值高于实用价值的东西，就像小女孩得到了一个漂亮精致的娃娃，开心得想尖叫。

　　梅凌爱不释手地摩挲光亮的皮面，“真的好漂亮，我从来没有这么漂亮的鞋子，谢谢朵朵，我很喜欢。”

　　“是吧是吧，这双最漂亮，我也很喜欢。”韩月朵笑开花了，梅凌右腿恢复后的第一双鞋子，她纠结了好久，差点犯选择困难症。

　　“您要不要试试看合不合脚？”

　　“现在？”

　　梅凌显然没准备好，穿这样的鞋应该焚香沐浴，搭配正式的礼服，化上精致的妆容，而她现在穿了一条居家款的丝光吊带裙，也是红色。可韩月朵已经蹲下来了，握住她的脚踝轻轻拿起，鞋子完美贴合脚掌的瞬间，脚心窜起一股细小的电流，她颤了一下，踩到地上，韩月朵又去穿另一只，穿好后把人拉起来。

　　“别怕，往前走。”

　　梅凌双手交到韩月朵掌心里，韩月朵往后退一步，她往前走一步，不得不说贵的东西有贵的好处，鞋子设计符合人体力学，梅凌踩着6厘米的鞋跟依然走得很稳，两人从客厅一边到另一边，来来回回，越来越快。

　　“我们好像在跳舞。”梅凌抬起头问，“你会跳舞吗？”

　　“会一点交谊舞，是不是这样？”韩月朵松开微微出汗的掌心，犹豫了一秒，手握成拳又松开，若即若离搭在对方腰间。

　　梅凌眯着眼笑，落空的手自然地攀上了韩月朵的肩，“就是这样，开始吧。”

　　两双足尖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跃动，鞋跟碰撞发出清脆的节拍，两人第一次跳舞，舞步配合却十分默契，如同彼此契合的齿轮一样紧密地连在一起，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无休止地轮转。

　　不知道是不是转晕了，梅凌脚下虚浮，甚至有种错觉，她不是踩在坚硬的地板上，而是踩在比棉花还柔软的云彩上，她忽然想起《哈尔的移动城堡》中哈尔带着苏菲飞到空中那段情节，经典乐曲《空中漫步》在耳边回响，她闭上眼，幻想她们其实也在空中，阳光绚烂，蓝天纯澈，云朵洁白，大雁从身边掠过，落下一根羽毛。

　　三十三年的人生中，梅凌从来没有过拥有过这样单纯且恣意的愉悦。

　　“梅老师……梅老师？”

　　听到韩月朵唤她，梅凌猛地睁眼，猝不及防地撞上对方的视线，少女乌黑的瞳孔映着烛光，眼底很深，宛如看不到底的清澈深潭，水中燃烧着经久不息的火焰，不知谁搅动了一下，狂乱地摇曳。

　　梅凌仿佛一脚蹬空，从高空直坠峡谷，她没办法控制身体平衡，越是挣扎越是混乱，越是混乱越是失控，她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却没料想落入了一片柔软的花海，空气中充满浆果的酸甜和泥土的潮湿。

　　等梅凌从眩晕中堪堪回神，才想起她不小心绊到了什么东西，两人拉扯着朝沙发倒下去，而在她与沙发之间韩月朵又充当了一层缓冲垫。

　　韩月朵轻轻揉她的发顶，喘着气笑，“梅老师，您踩到我的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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