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塘纪事》潇潇湘水

3、chapter 3

　　初一第二学期开学，尹芳枝去陈媛的宿舍领课本。陈媛劝说尹芳枝寄宿。班里走读的只有三个人，另外两个人就住在校门口，早晚自习都会来教室听老师讲解习题，而她每天早晚需要步行两公里，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将会严重耽误功课。

　　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说家里负担不起。

　　陈媛便说：“一学期才300元，省省就有了。”

　　“家里人不同意。”

　　“你不会跟他们讲道理吗？我相信没有家长不希望孩子学习好一点。你可是全校走读生的第一名，而且进步得也快，你要是寄宿，考上一中二中没问题，要是不寄宿，你愿意去三中那种垃圾学校吗？”陈媛当然知道钱是省不出来的，但这是她的职责，作为班主任，她只能这么说。

　　尹芳枝向来不擅言谈，陈媛看似平常的劝说，在她听来却犹如为难一般。面对她的沉默，班主任自觉如对牛弹琴，只好挥手让她离去。那一刻，她如释重负。出来时，却见时旭走来敲门。很快，屋子里传来班主任清脆的笑声。她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祈祷时旭什么都没有听到。

　　陈媛让大家以纵向平移的方式更换座位。

　　时旭恰好和尹芳枝互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尹芳枝感觉时旭往这边看了一眼，但不是很确定。尹芳枝心想，同桌有时抠鼻屎、擤鼻涕会蹭到她的凳子腿上，到时时旭要是发现了，不知会怎么嫌恶她。

　　那次，是她第一次听到时旭开口说话。

　　“同学，我们能换张凳子吗？我坐惯了的。”

　　他的声音清脆而爽朗，如同他的面容一般，给人舒适的感觉。以致于尹芳枝不知如何开口作答，她的声音很是粗哑，每次音乐课班级合唱的时候，前后排听到她的声音都会暗暗发笑。

　　而且，她的衣服如同她的人生一般，每一处都有不光彩的痕迹，她不想在他面前多待一秒，只想快点拉开距离。

　　每到周五下午，寄宿生会收拾东西回家。而远近的大巴会赶在这个时候过来接客，清河镇的学生哪怕再穷，也不会步行回家。因为早一点回去，便可以早一点帮家里分担小作坊的私活。

　　一次周五放学，学生们走出校门，兵分三路，朝着不同的方向回家。尹芳枝如同往常一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十三四岁的中学生，已经有一批早熟的先驱者用实际行动为其他尚未启蒙的孩子上演一堂堂生动的课程——那是关于男女有别的课程。

　　尹芳枝自然不在此列，直到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男女有什么区别。在她的认知里，男女只要到了年纪，就会有媒人牵线，合两家之力，共同传宗接代。

　　此时，避开了多管闲事的老师们的视线，一些男女开始互动起来。

　　一个叫兰艳的女生向闺蜜岳慧慧说道：“我爸妈走亲戚了，去我家做饭不？”

　　那时尹芳枝还在想，她为什么要说这么大声？明明岳慧慧就站在她旁边。

　　兰艳的话声刚落，一群已经走到十几米开外正准备回家的男女顿时折返回来，“我也去我也去。”

　　而另一些住得远的学生则在旁边等大巴车。

　　由于寄宿生通常要回宿舍收拾东西，所以会晚一两分钟离校。这天，尹芳枝走到半路，忽然听到背后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传来时旭高声的谈笑。尹芳枝没想到他这么健谈，一路上耳朵里全是他的声音，整整说了十几分钟，相比之下，跟他说话的那些人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

　　她不禁好奇，时旭为什么步行回家呢？清河镇的很多学生都姓时，想来时旭也是清河的。清河距离横塘中学，至少有五公里，那里是山区，教育质量极差，镇上很多学生都会选择来横塘一中就读。

　　五公里的摩擦，对于新球鞋的损耗，对于时间的浪费，显然远远超过两块钱。

　　回到尹家村，表姨母给她端了一盆衣服，让她去小河边清洗。她蹲在埠头洗衣服，马路上传来了时旭的歌声，那是横塘一中的校歌。过了这条河，路上的学生已经所剩无几，时旭也因此失去了攀谈的对象。

　　于是，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兰艳大声说话是为了吸引她那帮朋友的注意，那时旭呢？她不禁想起篮球场上和乒乓球室的那两个眼神。

　　端着衣服往回走的时候，见有村民在路旁的陡坡旁摘金银花。夏日将至，村民们喜欢用金银花煮开水，用来洗澡或是饮用。望着那片肆意疯长的金银花丛，尹芳枝想起了刚学的语文课《紫藤花瀑布》。

　　她迅速回家晾好衣服，拿了个箩筐回到陡坡，一朵一朵地摘起金银花来。有村民见了，笑道：“小鬼崽，你好歹给其他人留点。”

　　尹芳枝一脸为难，“老师让摘的，说是夏天快到了，担心学校有非典。”

　　“非典？你老师有病吧，那都多久了？”

　　“哎，我也不知道啊，她让我摘我就摘。”

　　那天晚上，她好像终于开窍了，忽然就意识到男女是有别的。

　　周一早上，尹芳枝特地翻出个精美的购买袋来，装上晾晒了两天两夜的金银花。马路的两侧有很多菜地，偶尔有黄粉蝶追着她上下翻飞，她便想起《还珠格格》里的香妃娘娘来，心情美了一路。

　　刚到教工宿舍，便撞见陈媛正要出门。陈媛一向严肃，不过那是在公共场合，况且眼前又是个十分听话从不惹事的小女孩，她瞬间换作一副慈祥的面孔，倒把尹芳枝吓了一条。

　　“找我吗？”

　　“老师，我们村里长了很多金银花，我闻着很香，给你摘了一些过来。”

　　陈媛瞬间笑成了一朵花，她接过了金银花，“傻孩子，这么多你得摘多久？”

　　下课后，陈媛组织了几个学生去她宿舍抬水桶。尹芳枝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她正在做题时，忽然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又听见整个教室都骚动起来，不禁小脸一红。

　　上课之前，陈媛便表扬了尹芳枝一番，尹芳枝微微垂着头，默默感受着四周潮水般的掌声和目光袭来。她在第一纵列，第五横排，时旭则在第五纵列第五横排。那个家伙只要轻轻侧头，便能看见窘迫的她，而她则刻意地从不往那个方向看。

　　课上到一多半，时旭忽然举手，“老师，我要上厕所，水喝多了，实在憋不住了。”

　　众人哄笑起来，陈媛默默侧过头看向自己身旁的墙壁。

　　之后，不仅仅是每周五，就连平常，她都能听到时旭刻意的谈笑声，一次次印证了她此前的猜测。只是，她怎么敢回应呢？每次听到时旭的欢声笑语，她不仅不敢回头，甚至还会加快步伐拉开和时旭的距离。

　　每次在埠头听到时旭的歌声，她也不敢抬头，只觉得每一秒都如芒在背，希望那人的声音赶紧消失。

　　因为表姨父的缘故，她对男人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这种抵触在见时旭第一眼时也曾产生过。

　　接下来的四次月考，她和时旭还是没能逃脱第二考场的命运。她无论发挥得再好，最好的成绩也只能是第十二名。

　　期末前夕，校领导让学生们填写匿名问卷，调查学生对各科老师的满意度。十分钟后，校领导让班长将问卷收上来。那天，恰好班长不在，时旭连忙请缨。

　　尹芳枝将问卷放在课桌边缘，随即低下头，并以手支颈，挡住自己的视线。过了片刻，她用余光去看，见时旭正在座位上整理收好的试卷，再一看，自己的试卷竟然还在课桌上。她不敢误事，只得拿起试卷朝时旭走去，一声不吭地将试卷放在时旭面前，时旭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依旧冷若冰霜，便不死心地看着她，试图在她平静的脸蛋上激起一丝波澜。

　　但是尹芳枝并没有如她所愿，见他接过试卷，便飞速逃离。

　　时旭见校领导在门外与陈媛老师相谈甚欢，嘴角忽然弯出一抹新月，他拿着尹芳枝的试卷穿过半个教室走到她的座位旁，“同学，你没写年级。”

　　尹芳枝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小鹿乱撞，199班只能是初一，难道还能是初二？她提笔快速地在199班之前补上“初一”二字，扭头一看，时旭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于是，她红着脸穿过半个教室来到时旭身旁，再次一声不吭地将试卷放到他面前。

　　时旭侧头，不慌不忙地看向她离去的身影，看她在回到座位后波澜不惊地坐好。他三分怅然若失，七分志在必得。

　　到了初二报名那天，尹芳枝一进校园，便见大家围在展示栏看分班结果，她胆战心惊略过红纸上的黑字，见自己的班级变成了201，而时旭则去了199班。那一刻，她又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再后来，她从公告栏看到时旭当选为199班的班长。

　　新的班主任不知是看出了她的软弱无助，还是别的原因，对她处处关心，不仅会主动帮她辅导功课，还帮她争取镇上的贫困生扶助金，明明是19.3元，班主任却给每个贫困生补齐到20元。

　　放学时，看到很多同学围在烧烤摊前排队，她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看到前面的人买一串给五毛，买两串给一块，她放下心来，原来烧烤果然是五毛钱一串。

　　她选了一串切成数段的烧烤，老板烤好后，却告诉她是两块钱，她惊呆了，为什么随随便便一挑，能挑到最贵的那串呢？竟相当于两顿饭。

　　她小心翼翼地提着塑料袋走了两公里路，分给了表姨父、表姨母和表妹，并将剩余的18元如数上交。

　　第一次月考后，她考到了第十名，不禁苦笑，终于要拜托第二考场了，以后就再难见到他了吧？

　　199班和201班在不同的教学楼，出操的地方不一样，开学一个月她一次也没见过时旭。

　　出成绩的那天，她破天荒地去楼下的公告栏看排名，发现时旭竟然是班级第一，全校第二。

　　她不禁惊了一呆，这怎么可能呢？哪有人进步得如此神速？

　　后来，尹芳枝的成绩总在第八名到第十名之间徘徊，而时旭总是稳坐班级前二。每个月的月考，是他们唯一的见面机会。时旭如同往常一样，目光总是随着尹芳枝的身影移动，而尹芳枝也万年不改地视而不见，落荒而逃。

　　到了初三，尹芳枝仍旧在201班，而时旭也仍旧在199班。

　　尹芳枝去上厕所时，听几个女生说，时旭本来被分到200班，但是199班的班主任强行将时旭抢了回来，说哪怕成绩记在200班，人也得留给他199。

　　他两人成绩依然和初二时一样，一个稳坐前二，一个游离于前十的后三。那时，无论尹芳枝多用功，她始终无法进入班级前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