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9、第九章

　　“你这几日心神不宁的，好像有心事。”
　　等无忧抱着她新得的宠物欢喜的蹦到院子里，崔凉才出声。

　　“今年羯人劫掠的路线与往年不同，唯恐有祸，我向都尉报上了此事，却没听说都尉有所应对。”

　　崔凉平日借住在刺史府，消息比他灵通多了：“朝中的骠骑将军看上了赵元娘，陛下亲自牵的线，若是都尉点了头，就要赐婚了。这时候，都尉大概没心情管什么羯人。”

　　贺辞皱眉，此事倒和他梦里不同。

　　但是能得到的邸报里，羯人确实从三面用兵，且战且行，往曲阳形成合围之势。

　　贺辞三言两语把梦中情势与崔凉讲清，道：“我得想法子见都尉一面，纸上的只言片语，只怕都尉不肯信我。”

　　“别说都尉，我一介书生也不能信你。”
　　崔凉还算有理有据：“我虽不如你在打仗上家学渊源，也知道攻城之战与骑兵突袭完全不同。”
　　“照你所说，羯族这次三万精锐都去攻城，他们要筹备多久，动用多少粮草，之前怎么会没被发现？”

　　“这正是我担心之处。”贺辞从案几上抽出一张纸，简单的勾勒了几座城池。
　　“羯人虽分兵几处，可大体上是顺着恒山向曲阳而来，一路上并不曾经过大的城池。如今已经深冬，荒野寸草不生，他们的战马吃什么呢？”

　　“他们不是会抢黍米？”这话出口，崔凉就觉得不妥，羯人战马养的粗糙，一路上又不曾经历繁华的城池，抢到黍米也不会奢侈的拿去喂马。

　　贺辞见他反应过来，继续道：“羯人通常都是秋收时节南下抢粮，今年明明没有特殊的天灾，他们这么多人却在冬季深入冀州。分明是另有图谋。”

　　中山王降爵之后，并不如贺辞梦中那般反叛，冀北之地并无动乱，羯人却依旧如他梦里那样南下。

　　这不仅是另有图谋，分明还另有依仗。

　　崔凉低头看向贺辞手绘的那些线条，悚然一惊：“阿辞，你的意思是，幽州有人与羯人合作，替他们断后，输送补给？”

　　贺辞抿唇：“这得我见了都尉，看到详细的军报才能判定。”

　　崔凉蹙眉，赵拂之平日待他们都如子侄，可在行军之事上有些刚愎。未必会听贺辞一个小儿的话。

　　“军报？什么军报？我爹那的行吗？”无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回了门口。

　　“当然可以。”崔凉眼睛一亮，无忧的父亲是冀州刺史，是冀州名义上的最高长官。

　　“使君虽从不干涉都尉用兵，但全大梁境内的军报他那都是不缺的。”

　　“那我们去求使君，无忧，这事与你无关，你不用插手。”贺辞还记挂着梦里无忧时常出头太过，落了赵都尉的眼，才被迫要嫁给自己。

　　无忧眨巴着眼睛看他，噗嗤的笑了：“与我无关，便与你有关了？阿辞，你就是心思太重，什么事都想自己担着，何必呢？”

　　“再不济，还有我和崔凉呢，你说是不是，书呆子。”
　　崔凉回应了一个坚定的嗯：“咱们都一起。”

　　贺辞看着两个最好的朋友，心里的重重枷锁微微卸了劲，也笑着嗯了一声。

　　*
　　“所以，你们认为此事背后是幽州？”赵使君是个面相温和的中年文士，此刻，一向儒雅随和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幽州和冀州并州不同，我们再独断专行，那也是对着朝廷的。对内，整个州府至少尽在掌握。”

　　“可幽州，他们东边有乌桓，内部住着段氏鲜卑。因情况特殊，也不像其他州府由刺史和都尉分掌军政。而是以首府蓟城太守许川，总领军政，都督幽州事。”

　　“许都督一人执掌一州，无数双眼睛盯着，一不小心就会内外交困，他应该不会铤而走险。”

　　崔凉和无忧两个毕竟年轻，听到尊敬的长辈张口就对朝廷不敬，一时面面相觑。

　　只有梦里经历过灭国的贺辞还能保持理智，四平八稳的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
　　“使君，乌桓和鲜卑内服大梁已久，早已没有了威胁。”

　　“许都督的雷霆手段和狼子野心咱们也不是没有领教过。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稚龄离家来到信都。”

　　许川在幽州经营多年，俨然把幽州当成了自家封邑。

　　当年朝廷试图平调他去其他州府做刺史，他前脚接旨谢恩，后脚就在北地暗中掀起战火。让朝廷不得不把熟悉情况的他再度留下续任。

　　正是因为此事让赵贺两家心中忌惮，才有贺辞入冀州为质，结成联盟的事。

　　贺辞此时提起旧事，赵使君果然有几分犹豫。

　　再加上他的的疑惑合情合理：“素日羯人南下劫掠，都挑兵强马壮的秋季，丰收之时。今年却挑寒冬之际，使君和都尉难道都不怀疑吗？”

　　“这事我们心中也有疑窦，但他们用兵分散，看起来不成气候。”赵使君背着手踱步。

　　“这些行军打仗的事情，我一向不擅长，可能还不如你这个小娃娃。还是要告知兄长才行。”

　　他说着停下脚步，有些发愁：“可你们也都知道都尉的性格，他认定的事情，没有铁证是难以动摇的。”

　　“这样吧，这次羯人南下，都尉虽不曾调大军支援，却让帐下主簿刘秩带了一千将士北巡，援助百姓。你随他一起，看看能不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贺辞心知以他的身份，赵刺史这是对他十分信任了，忙道：“贺辞必不辱命。”

　　赵刺史点头笑道：“只是你要记住，万事量力而行，不可逞强。身家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你这孩子最近越发沉稳，比那两个不成器的强，我是放心的。”

　　*
　　两个身着锦衣华服少年并肩而行，一个赛一个的出尘，后面还跟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即使在寒冬的阴霾天里，也像一幅水墨画里唯一的亮色。

　　临近年关，人人都行色匆匆，缓步而行的几人就显得有些突兀。

　　无忧走在最后，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刘主簿真是奇怪，没几天就要过年了，非要急这一时半刻做什么，不能过了年再出发吗？”

　　“咱们能等，可军情如火怎么等得了。”
　　崔凉好脾气的解释：“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还是想想有什么缺的。”

　　不等贺辞张口，无忧就张牙舞爪的扑到崔凉面前：“你个书呆子，倒还帮着外人说话。”

　　崔凉虽是个书呆子，却是个精通君子六艺的强壮书呆子，于是不但精准的躲开了无忧的粉拳，还能游刃有余的护着女孩跳脱的身形。

　　只他性格好，也不恼，只随着小姑娘闹。

　　看的贺辞失笑摇头，侧身躲开两个打闹的人。

　　隐隐的，他突然心神一动，远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

　　只是一个匆匆的侧影，却引得贺辞心头狂跳——那个身影，几乎和梦里的那个姑娘完美重合。
　　贺辞来不及跟身边人招呼，疾步往那个方向追去。

　　一时心急，脚下生风，不顾左右的跑了起来。把崔凉和无忧的询问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佳节将至，街上熙熙攘攘，贺辞逾是心急，脚下就逾是磕磕绊绊。等他费尽气力穿过人潮，小巷子里早已空无一人。

　　少年呆愣在原地，脑子里一时有千百个念头纷乱。

　　“家主不必远送。”一个柔和的女声在身后响起，犹带着少女的清甜。

　　贺辞猛的转身，就见巷子口立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鹅蛋脸，杏仁眼。

　　整个人笼在天青色的斗篷里，盈盈下拜。行动之间，卓越多姿，袅袅婷婷。

　　贺辞在影影绰绰的梦里，其实是不太看得清阿姜长什么样子的，可就是觉得这姑娘和梦里有些相似，他不由自主的走近，想看的清楚些。

　　“李姑娘慢行。”这声音庄重严肃，还有几分熟悉。止住了贺辞要上前的步伐。

　　姓，姓李啊。
　　贺辞有些失望，又笑自己最近被那梦折磨的够呛。

　　若它的每一个瞬间都真实可信，自己就更不能在五六年前，遇到那个绵软又坚强的阿姜了。

　　他正要转身离去，一偏头，却看到女孩对面的人。

　　陈世伯？他怎么着一身暗色布衣，鬼鬼祟祟的。

　　想到最近赵元娘的事，贺辞动作比心快，脚下一移，先躲到一侧的阴影里，开始满脑子搜寻此事。

　　“我知您还念着与赵家这些年的来往，只是……”正说着话的女孩似有所感，突然微微回头，对上了阴影里贺辞的眼。

　　发间的步摇随着她动作流动，绚烂成烟花，炸开的时候刺得人眼酸。

　　猝不及防的被发现，贺辞唇角轻动，浑身微僵。

　　那姑娘没有惊动陈植，却对着他把眼睛弯成小月牙。比之刚刚面对陈植，显得真挚又温柔。

　　贺辞微微一惊，还没细究，她又若无其事的转过脸。

　　“不必再送，我这就走，但我还有一句话，要劝劝家主。”

　　“陈家主，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人活一世，总有很多不愿意，却不得不做的事。”

　　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再次如影随行的缠绕在贺辞心头。

　　他心头一跳，理智全失。抬脚就要去追女孩离去的车架。

　　“干什么去！”追来的崔凉按住了他的肩膀。

　　“陈世伯怎么亲自和李氏商行的人谈生意啊。难道伯伯要解除婚约刺激了他，他要放下架子去经商了？”
　　“阿辞，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无忧在一旁好奇。

　　“我......”贺辞敛了眉眼，问：“李氏商行是丁太后亲眷的那个商行吗？”

　　“是呀。丁家势大，李氏商行背靠他们，南北通达，货品最是齐全。但凡有点头脸的人家都喜欢找他们，我早就认得这马车了。”
　　“陈世伯找他们合作的话，选择倒也不错，是吧？”

　　贺辞沉默。梦里国破之时，实力强横的丁氏及其附庸，除了身陷帝都的嫡脉一家，大多都安全的退居益州，甚至依旧对天下有一争之力。

　　而阿姜，分明是个无所依靠的孤女。

　　或许只是一时巧合。正事在即，不该被分了心。

　　但是。
　　“崔凉，我有一件事托付于你。”贺辞避开无忧，压低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