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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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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界碑所在之处,是一片荒芜的旷野。滚滚乌云席卷着潮湿压抑的空气,在尽头与地平线交缠。
一如环绕在两边的人群,近在咫尺,用眼神和呼吸营造出剑拔弩张的气势来。
在大家耐性耗尽的前一秒,界碑旁有一架精致马车缓缓停下。珠帘轻晃,贺辞俊逸的身形落到了大家眼里。
暗色的衣衫在行动间隐约闪过金丝的柔光,背上低调沉稳的黑色长刀暗藏锋芒,舒朗的眉眼间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漠。
这个少年的卓尔不凡显而易见。
所以,当他恭敬的低下头颅,从马车里迎出姜泠的时候,如愿以偿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了年轻的姑娘身上。
她抱了只雕花的精致长匣,在贺辞的伞下,走得不紧不慢,并不在意落在身上众多情绪各异的打量。
水色的纱质广袖长衫,带着些沉静的韵味,模糊了她的年纪。
石城的官员先认出他们的座驾出自凉州官邸,配合上前询问:“敢问贵驾何许人也?”
姜泠遥遥的看了看闭紧了门,噤若寒蝉的城池;又看向隐隐有安营扎寨趋势的羌族地界。
“我乃当今御妹,先帝皇女。路过凉州边境,隐约听到金戈之声,故而身往。”
她抬了抬下巴,指向羌族首领:“怎么?羌族有意犯境么?”
“原来是尊敬的公主殿下。”羌族首领是个黑瘦男人,汉话说的有模有样。
“殿下明鉴,我族并非入侵,而是你大梁放任贼人过境,潜入我族圣地,盗取我族至宝。我等不过前来,讨个说法。”
官有官道,匪有匪途。滚刀肉一般混迹在边境多年的土匪们,官府在很多地方奈何不得。羌人未必不知,大梁却不能大方承认。
姜泠回想着关于羌人的信息:羌族多年来分为东西两派,被称为东羌和西羌。西羌在习俗信仰传统到闭塞。行为野蛮剽悍,皆遵从所谓天神的指引。之前,姜泠就是想借此削去万姓土匪等人的力量。
至今,她也能从对方众人横生的肌肉,敏锐的眼神中,看出这个部族的强势的武力值。这些人,竟然挡不住石城潜行的土匪?
真是稀奇,公主殿下不动声色与贺辞交换个眼神。这么闭塞的部落里,却偏偏出了一个,颇有几分野心的首领?
她素手轻抬,将手中匣子推开几寸:“我知道这圣物对贵邦弥足珍贵,盗贼并不是什么大梁贼人,但确实逃入境内。”
借助阴沉的天光,匣中之物清晰可见。姜泠故意侧身,让更多的羌人看清,声音抬高了许多。
“许是贵邦的天神显灵,指引我们替你们寻回了宝物。还请你们遵从上天的心意,收起这蛮横架势,迎回宝物要紧。”
对面,有不少听得懂汉话的开始窃窃私语,羌人头领原本就黑的脸,显得越发阴沉:“你们行动这样快,谁知道是不是,本来就是你们偷的!”
姜泠迎上他逼问的目光,一片坦然:“喔,难道你们的羊神会放任偷到圣物的我,一路平安带着它吗?”
“当然不会,羊神保佑!盗贼自有天神惩戒。”人群中挤出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拖着一根长长的铁杖,一边往前走,一边对着羌人头领发起闹骚。
“不必啰嗦,找回圣物要紧,快让我看看圣物还好么?”
他的语气衣着,无一不昭显自己部落大祭司的身份,代表着神的意志,无论名义还是实际,都要略高于首领。
姜泠把匣子再推开些,笑道:“自然,鸡鸣狗盗之辈自有神明降下处罚,我们只负责完璧归赵。”
那边,大祭司喜形于色,匆匆走近,许是因为激动,行动都带着踉跄。到了近前,不知怎的,就腿脚打弯,直直跌倒下去。
他身侧那根长长的铁杖跟着他下落,眼见着就要砸到姜泠身上,贺辞手急眼快,拦腰拖着姑娘往后几步,险险躲过。
行动间,另一只撑伞的手被迫移动,雨水斜落,从匣口浇湿那羊角,短短几息,竟露出斑驳之色来。
那大祭司人还跌倒在地上,眼里落下这一幕,简直目眦欲裂。发出痛苦的悲鸣。
姜泠飞快的合上匣子,但已经来不及了,不少羌人看到了这一幕。
“各位,请冷静……”
语音未落,就大祭司狠狠地把头砸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地面上留下红痕,瞬间融到地上的雨水里,蜿蜒出长长的血色。
他嗓音不高,还有些嘶哑:“天神发怒了。”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众多的羌人都扑棱棱的闹成一片,不乏哭天喊地的。
石城的官员们面色凝重,半晌,一个中年官员几步走到贺、姜二人面前,低声道:“殿,殿下是吗?”
贺辞点头,递出身份令牌:“确凿无疑,大人熟知他们风俗,这是什么情况?”
那官员叹口气:“羌人虔诚,自成逻辑,圣物损坏,在他们眼里是上天警示他们的过错,唯有全族殒身以平天神之怒。殿下此行,不能达成目的了。”
姜泠皱眉:“没有破解之法吗?”
“当然有,一命换一命就是了。”回答问题的,却不是石城官员,而是对面的羌族首领。
他在一众低垂的头颅中间爬起身来,高声叫喊道:“大祭司不要会错了羊神的意思,惹恼他的不是我们,圣物是在大梁人手中损坏的,神并不允许这群虚伪的人,盗窃我们的东西又来装好人。”
“传说中,只要献祭与全族生命同等的生命,就自能获取神的宽恕,你们,你们,还有你们,难道不想活吗?”
被他点到的羌人,纷纷迷茫的抬起头。看着自家首领看往梁人的目光,冒着凶狠的寒光。恐惧悲伤之下,本能的跟着他,挺直了脊背,拿起了武器。
大梁身后的士兵人数不多,都露出了戒备神色来,七分顿时紧张了起来。
贺辞轻轻靠近,压低了声音:“大祭司摔倒,是为他所伤。”
姜泠顺着他的提示,看到大祭司跌倒的腿边,静静躺着一颗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头珠子:“揭穿他!”
贺辞会意,上前一步,从身后走到了身侧。
姜泠收了伞,又将长匣放在一旁斜倚着自己,空出了双手,任凭细密的雨丝迅速打湿了自己的罩衫。
“诸位请听我一言,羌族与大梁比邻而居数十年,从弱小走向强盛,到如今也能称一声邦国并不容易。你们的一举一动,涉及的是两族之谊,家国大事,先请诸位不要冲动。”
“神爱世人,它端坐与万千云端之上,是为了护佑他的信徒。我大梁,坐拥四海一十三州,臣民万万,随便一郡的驻兵,人数都要超过你们全族老幼加在一起。今日,你们若以命换命,屠我凉州官民,来日,必有灭族之祸。”
“你们的羊神,难道会愿意他的信徒走上绝路么?”
不止对面的羌人,连大梁这边的官员们,都不由自主的把目光集中在侃侃而谈的少女身上。
她说的话并不多么玄妙,白皙的面庞上,还时时有飘零的雨珠划过,可她却气定神闲,半点不见狼狈。语速适中,温声坚定,就真真正正,是一个公主的样子。
贺辞的心中,无端生出一种骄傲和怜惜混杂的复杂感情,难以平静。他强迫自己转身,就要趁大家不注意,往前去。
然而,他身形轻动,那首领就敏锐的望过去。
姜泠眸色一暗,“蹭”地从袖中拔出一把半长的匕首,更加卖力的表演。
“如果,羊神圣物损毁非要有人殒命来抵,作为这万万臣民唯一的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的命,够不够?”
此刻,连那一直警惕的羌族首领都睁着惊讶的眼,全神贯注的盯着姜泠。
正是好时候。
女孩扬起匕首,朝着自己挥去。雨幕之中,有骤风吹来。溅起血雾,吹散飘扬的发丝。
“世子?你做什么!”姜泠的匕首,重重的划过了贺辞伸来的手臂,拉出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被他这么一挡,落到发丝上的力道很轻,只削下薄薄的一层,被风扬乱了,遮住女孩明莹莹的眼:“我,不会伤害自己的。”
贺辞轻巧的卸去她的匕首,黑眸沉沉,掩藏了一切情绪:“嗯,不必如此。”
姜泠是个很有轻重的人,不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她只是故意为之,吸引羌族首领的注意力,避免自己拿起证据之前,那人又颠倒黑白,贺辞心知肚明。
然而,在女孩的匕首朝向自己挥去的那一刻,什么羌人,什么证据,什么理智,都被他丢去了爪哇国。他近乎是凭着本能的伸手,没有章法的挡住她,在皮肉被划开的当口,才堪堪恢复神智。
他不想她受到伤害,即使是头发也不行。
女孩写满惊惶的眼视线落到他的伤处,被他低声安慰:“没关系。”没关系的,你不是,也为我受过这么一遭?
黑色的长刀不曾出鞘,在少年完好的手中舞出了残影,同样毫不费力的卸去了羌人首领的的兵器,刀鞘抵上对方的脖颈,刀尖挑起了大祭司身边的那枚石子。
羌人首领听到耳边,少年的声音又冷又坚定:“须教你们知道,大梁不是这等鬼魅伎俩能算计的。”
回头时,愈发细密的雨幕,朦胧了他的神色,如果姜泠能看得清,就会发现贺辞脸上,两世都不曾见过的温柔。
殿下,从前是我想错了,前世今生,你都是你。
是公主,也是阿姜。
是我,永远要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