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42、第四十二章

　　这是姜泠第一次见到贺辞碾压式炫耀武力。

　　长刀不曾出鞘，被当做棍棒舞出一片残影，敲、点、刺、劈，间或起跃旋转，避开寥寥几下反抗。

　　不过瞬息之间，羌人中，站在最前面的十多个健硕身影纷纷倒下。

　　少年大开大合，一击即退，回身还有余力扯过那首领拎到大祭司面前，拽出他腰间荷包，果然有零星几颗石子模样的东西。

　　姜泠心中的思绪万千，被自己强制收敛。

　　她配合的抖开一面帕子，从地上拾起另一颗“石子”，那东西即触即化，在白色罗帕上，留下浅浅的一抹青色痕迹。

　　不难想象，若是落在被雨沁湿的手心，根本不会留下痕迹。

　　“大祭司认得这东西吗？”

　　“干罗株果。”大祭司皱着眉:“这玩意硬如顽石，却入水蓬松，一触即化。族里孩童拿来当糖吃。”

　　“糖?”贺辞用内力震碎一颗，空气飘出果蔬甘甜的气息，“你们的圣物就毁在这颗糖之下。”

　　大祭司不是傻子，联想起自己刚刚的踉跄，片刻间就明晰了前因后果，老头子沉下了脸。

　　另一边，被震慑住的众人，从大祭司对首领骤然变化的态度中，领悟到了端倪。面

　　面相觑间，汹涌的战意土崩瓦解的飞快。

　　眼看无路可退，那首领强自挣开桎梏，转身要逃，几步就要扑到姜泠面前，被贺辞狠狠踹倒。

　　长刀出鞘，横在少女面前。幽暗的锋芒，与姑娘家的柔婉相得益彰，浑然一体。

　　黑瘦的汉子滚落在泥地里，狼狈不堪，他转头对着族人们咆哮起来:“圣物算什么?你们谁真正的见过神?神谕让我们蜗居在这弹丸小地，荒山野岭，凭什么？”

　　“我们人少又如何？整日躲在山野的你们，早不知天下大势，大梁，现在是沉睡的雄狮。正是我们羌族的机会！”

　　他眼中血丝赤红:“开疆扩土！扬名立万！我勤勤恳恳的为族人当牛做马数十年，理该是你们报答我的时候！功业在先，生死何惧，我……”

　　“嘭！”一声巨响，是忍无可忍的小公主抡起手中的匣子，砸晕了慷慨陈词的汉子。

　　“呸，慨他人之慷！”

　　说着话，姜泠灼灼的目光扫过对面呆若木鸡的众人，转身问大祭司:“一个渎神的疯子，处心积虑的损毁圣物引起诅咒来挑起战争，满足自己的私欲，你们愿意为了他拼死力战?与大梁为敌?”

　　大祭司皱眉:“公主殿下，前事尽是误会，我们万不愿与贵邦为敌。我等所求不过带着圣物归乡而已。”

　　姜泠赞同点点头，出口却南辕北辙:“羌族武士勇猛绝伦，陈兵于边境之上。如此讯号，祭司大人空口无凭就说是误会，如何取信于国家?”

　　“?”

　　大祭司被姜泠语气糯糯的一根软钉子碰了个满头雾水。

　　是不是误会你不知道？你亲手揭穿的呀?

　　再说，大祭司瞥一眼持刀而立，锋芒暗藏的少年。我们那一群，被他打得东倒西歪的汉子，敢叫勇猛绝伦?

　　然而，理亏在前，山野里呆久了的老人家果然十分的淳朴。

　　“那，殿下的意思是?要老朽如何取信于国家?”

　　“喔，那得有个盟约吧。”

　　*

　　没等离开石城，朝中接手誓盟之事的官员就先到了。

　　原是姜泠为求万全，做了两手准备。在动身之前就写信，告知了皇帝这边的事。

　　羌人固执悍勇，萧朗担心妹妹，早早安排了长于外交的官员，又准备求丁家调兵遣将，前来帮忙。

　　朝中正因为这事僵着呢，丁家讨厌极了小公主处处掺和，刚要拿捏一番，哪想到这边事情已经解决了。

　　皇帝的钦差刚到，竟要与羌人缔结盟约了。

　　朝中诸位大臣不知道，或者说来不及知道，这一支羌人部族有些特殊。

　　他们因为过分的虔诚，所以极其固执和正义，并不如其他部落国家，面对盟约，多站在立场和利益的角度。再遇上长于此道的官员，大梁大约要白捡些便宜。

　　更有甚者，因为他们终身侍奉神明，别的羌族部落，有隐隐以他们为尊的之势。

　　不出意外，未来西南，可获得长久的和平。

　　凉州本地的官员，一时之间，都有些羡慕公主的运气，纷纷上奏，夸奖公主的居功至伟，尽力在阐明清楚内情的同时，在细枝末节里为自己捞些功勋。

　　这些事情，公主殿下并不在意。

　　因为她病了。

　　凉州苦寒，结结实实的淋完一场雨，第二日就起了风寒。

　　臣属虽觉得不严重，但见公主如蛆附骨，软绵绵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也不敢叨扰。只当雒阳贵女身子娇弱些。

　　唯有石城亲历的官员，隐隐约约察觉了些许不为人知的内情。觉得她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日，在羌族人面前配合默契的公主与贺世子，在事情堪堪一解决，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世子指尖，为殿下挡刀的血珠还淋漓不尽，被保护的人却扭头回了车架，不曾关心于他。

　　雨天路滑，上车辇的时候，女孩脚下微微踉跄，贺辞下意识的用离得近的手臂托了她一把。

　　公主指尖摸到一片濡湿，回头时，眼圈红红，带着些凶狠:“世子，你不在乎自己，难道旁人也不在乎吗？”

　　贺辞还没理解全她的意思，先敏锐的感觉到她在生气，很少有的情绪，让他微微歪头:“殿下?”

　　姜泠垂眼避开与他对视，低声道:“我是说，以身犯险的时候，也该想想无忧姑娘吧，她知道你受伤，也是要担心的。”

　　珠帘被重重甩下，贺辞满肚子的解释之语被格挡在外，一个字也说不得。

　　今生认识的姜泠殿下，与自己一向默契十足，从来都闻弦歌而知雅意，何曾有过这样赌气不肯言语的时候。

　　然而，贺辞接过启程的车辇里丢出的药瓶，心里却酸酸软软，满脑子都是刚刚公主回眸那个，奶凶奶凶的眼神。

　　她是在担心我，他想。

　　*

　　萧朗及时补了密旨给贺辞，让他以河内军官的身份，援助凉州剿匪。

　　少年一口气没松下去，就又披上了铠甲。

　　世事纷乱，姜泠失态的小儿女心思，来不及发酵，就得生生压下去。

　　她此行不合规矩，结果却还算好。萧朗欢欣鼓舞，指着一举洗脱妹妹从前的“罪过”，再更进一步。

　　一封封信函因此送出太初宫，耳提面命妹妹好好表现。

　　于是，养病中的公主殿下，不得不每日扒拉着剿匪战报，在细枝末节里，略尽绵薄之力。

　　这一日，姜泠撑着精神给刺史写信敲打马政上懒怠的官员，自个身份不好插手军政，可又怕拖了贺辞剿匪的后腿，只好为着行文用词耗得两眼发晕。

　　歪道在贵妃榻上，四肢疲倦得如同穿了浸水的衣服，提不起劲。

　　贺辞毕竟是最危险北境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人，朝中内外一致决定剿匪，没了掣肘，他在短短两三日连破了三个山寨，势如破竹。

　　如今又围了百仞山。那地方他们之前待过，十分熟稔，地形虽易守难攻，补给却全靠在外采买。

　　围而不攻，是最轻松便能取胜的方法。

　　兵家之事上，姜泠对贺辞信任非常，并不担心，她接过婢女手中药碗一饮而尽，心里想着百仞山攻下来了，得先审审陆家和许川的事。

　　这一南一北，都是诸侯级别的人物，怎么都对着一个小小山寨费心费力。

　　婢女及时递上点心盘，姜泠顺手捡一个喂进嘴里，几秒过后，苦味散尽，她缓缓的直起了腰。

　　婢女那小巧的点心盘里，整齐划一的码着晶莹剔透的柚子糖，形状不怎么规整，却让姜泠眼熟非常。

　　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大梁境内，淮河以北，是没有柑橘，柚子之类的水果生长，偶有流通，也不会拿来做糖。

　　这等不易保存的结晶糖，只有她幼时长居的海昏人人都会做，因为不值钱，每年柚子丰收之时，最穷人家的孩童也能得一荷包，在海昏蔚然成风。

　　她幼时，母亲不知海昏风俗，姨夫姨母整日忙碌，只有老师付长生会替她做了糖，用荷包装了，挂住她的脖颈上，等别的同龄孩子拿糖来换。

　　他一个满口里喊“君子远庖厨”的书生，手艺稀松，做的糖不规整，让小姑娘的荷包无人问津。只能自己一个人慢慢吃完，因此熟悉得很。

　　那婢女在姜泠的注视下，扑通跪倒在地:“奴婢没有背叛官府和使君。但付恩公对奴婢有过救命之恩，奴婢因此斗胆替恩公传话。”

　　她碰得叩头在地，急到:“请殿下听完，对奴婢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清甜的柚子味，在口中缓缓散开，付长生行事最喜欢暗示，他此举意在，让姜泠回忆幼年。

　　那么，“他让你传什么话？”

　　“薛大刀武艺奇诡，身世干净，百仞山攻下后，望殿下救他性命，必得他肝脑涂地。”

　　“再者，殿下心中疑虑的合作之事，症结所在并非百仞山，请务必暂缓调查，勿告知他人，以待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