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4、第四章

　　转过廊角，就到了大雄宝殿，泥塑的佛陀端正肃然，眉眼却满含悲悯。角落有小沙弥低声唱经，低声呢喃里，仿佛唱尽了人世的悲欢。

　　姜泠从前原不信这些，重生一世倒添了敬畏。她虔诚的叩首，默默地想：三千世界，不知哪尊神佛渡我，万望慈悲心长存，庇佑人间，度一切苦厄。

　　心里太多事压完了腰，姜泠的头一下比一下磕的更重。

　　只磕的佛像后传来一声古怪的干咳：“殿下，您别再叩了，那什么，折我的寿。”

　　殿上几人都朝着那方看去，那佛像后转出个穿着惨绿色绸缎儒裤的少年，颇有些不伦不类，唯有白皙的申字脸上，一双盈着笑意的桃花眼，显出几分贵气。

　　“你怎么在这儿？”姜泠颇有些惊讶，这少年她刚刚还回忆过的丁三郎。

　　比起自己跟太后是势同水火，身为太后的嫡亲侄子，却现身姑姑明显不喜的庙宇，实在有些奇怪。

　　虽然他半点看不出对佛祖的尊重，还非常有个性的躲在佛像后。

　　少年嘻嘻哈哈的跃下来，打着揖笑道:“这几日闲来无事，看了些不入流的书。序文里读到了明帝梦佛陀的故事，一时好奇过来闲逛，打扰了殿下诚心礼佛，是我的不对。”

　　丁三郎和姜泠年纪相仿，自幼相识，如今的姜泠看他，就有几分看弟弟的包容，也不点破他在禅寺庙宇中说《四十二章经》不入流，只夸道：“今日可是心情好？打扮的这样精神。”

　　丁三郎对姜泠并没有丁家人一贯的排斥，很哥俩好的炫耀：“缇骑的陆家兄长送了我一匹大宛马，我心中喜欢，穿的鲜亮些好配它。”

　　少年人讲话时，都带着朝气，天生让人欣喜。

　　姜泠心中一动，十分配合的捧场:“难道是传闻中的汗血宝马吗？”

　　“是呀。”丁三郎眼睛一亮，顺着这个话题，讲起了汗血宝马和西域的种种趣闻。

　　世家的儿郎没有不博学广识的，原本丁三郎在这方面一向属于吊车尾的那一拨。今日遇到捧场的姜泠和感兴趣的话题，居然也颇有能耐，一番话说得妙趣横生，听的一旁的小沙弥眼都直了。

　　姜泠静静看着眉眼飞扬的少年：他年轻恣意，善良多情。就像孟女郎之于孟家，他也是在整个丁家的万千宠爱下长大的。

　　她心中虽然对丁孟两家虽有种种偏见，但对这两个无辜殒命的年轻人却没有。卿卿前来探望自己，于她自己是一片真心，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得了这样的好马我也为你开心，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麻烦你的好马替我跑一趟。”

　　姜泠想，丁三郎身份贵重，震慑毛贼再好不过了。

　　*
　　雪夜的路是不好走的。

　　虽然雪色月色交相辉映，一片亮堂堂的，没有夜里难辨事物的困惑，可空气里都弥漫了刺骨的寒冷，地上也湿湿滑滑的，便是千里挑一的宝马也只敢踢踢踏踏的小跑。

　　最重要的是，丁三郎裹紧防风的棉斗篷，瞥一眼身旁的马车，郁闷的想，还有个十分神秘的女郎。

　　白日里，公主殿下客客气气的请求他替自己迎接一下远道而来的客人，刚刚跟殿下聊得开心的丁三郎自然不会拒绝。

　　骑着自己好容易得来的汗血马，一路狂奔了大半日，才堪堪在刚入夜接到由小太监苏十七领着的孟氏女郎一行人。

　　可这女郎架子忒大，躲在马车里不肯露出被紫烟罗帷帽遮得严严实实的脸，还一个劲儿的催促大家快些前行，好早点到驿站歇息。

　　与孟女郎搭不上话，不能嘘寒问暖，丁三郎觉得自己很是辜负公主殿下的嘱咐。

　　待入了夜，到了可供留宿的驿站。丁三郎见着孟卿卿没带婢女，才找着机会踱步到车马前：“到地方了，女郎可要先行下来舒缓舒缓筋骨。”

　　一边说着，一边递出自己的小臂，打算用行奴婢之事，来安慰一下自己的愧疚之心。

　　孟卿卿伸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借力一跃，稳稳落在他的身侧，荡起一阵香风。

　　比起还算利落的行动，女孩的声音又细又软，还带着几分怯懦：“谢谢丁公子，殿下唤我中途改道，和不知消息侍女们错过了，我是第一次出门不带侍女，有些不适应，刚刚……多有怠慢。”

　　说话间，她纤细的手抬起，小心的摘下了帷帽。

　　紫烟罗随着她的动作飘起，露出一张秀美的面庞。
　　雪肤凝脂，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水遮雾绕间盈着笑意，玉雕般的鼻子，润着水意的唇，无一不透出精致。可这精致间却不见匠气，自有一番清丽脱俗。

　　丁三郎心魂一荡，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的她的声音一时柔和绵软仿若在耳边，一时袅袅飘荡好似在天边。

　　丁三郎从前见过很多国色天香的女娇娥，早上刚刚告别的姜泠也算是好颜色。可从没有谁让他如此失态。

　　在孟卿卿面前，从前见过再美的人也只能称一句人间绝色，而她就好似真的月宫仙子，雪色与月色之间，露出这一张天人之姿的面庞，浑不似人间！

　　孟卿卿半晌听不到他的回答，抬眼去望，只看到少年呆呆傻傻的愣着，痴痴地凝望这自己，一双眼里满是惊艳，却不带半丝邪念。

　　孟卿卿因着这张脸，被无数人注视过，原应该习以为常的，可这时面对少年真挚的赤诚，却不知怎么心头一跳，脸上发热。

　　低头看着自己还搭在对方手腕上的手，触电般的收回来。转身往驿站里快步走去。

　　“孟，孟姑娘。”少年几乎是本能的追上几步，面对女孩停下脚步回望的眼神，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我，我是丁家三郎，我叫丁承业。”

　　女孩怔愣片刻，红着脸翩然而去。

　　夜风里，隐隐约约的一声，似羽毛轻盈落地：“孟卿卿。”

　　丁三郎发怔的追寻到她最后一片裙角消失在门后，才意识到女孩最后说了什么。心里突然一阵激荡，兴奋的不知怎么办，几步冲到苏十七面前手中夺过缰绳。

　　“丁郎君，您做什么。”
　　“我，我不怎么累，再去跑跑马。”

　　*
　　再见孟卿卿，姜泠还是欣喜居多，早早等在门口：“你来啦。听说因为我唤你改道的缘故，让你无人服侍？”

　　卿卿涨红了脸摆手道，“殿下不要这么说，是我拖沓。明明来探病，却路上耽搁，殿下的病看起来都要好了。”

　　丁三郎被逗得直乐，又怕她真的窘迫，忙不迭插话：“是你有福气，一来就去了殿下的病气。”

　　不意外看到女孩投来感激的目光，两个人目光相碰，热度飞快的爬满了脸。

　　姜泠敏锐的意识到了，这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少年少女一边各自与她交谈，一边时不时对视一眼又飞快躲开，却又忍不住偷偷用眼角余光去偷瞄对方，空气中都好似弥漫着一股醉人的甜香。

　　姜泠心中纳罕，前世她与孟卿卿也没少打交道，但印象里的姑娘恬静居多，从没有这样外放的感情。

　　至少在面对皇兄的时候，除了女子天生的害羞和腼腆外，绝没有更多的情感波动。

　　看着女孩染着羞意的薄红面孔，姜泠默默的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丁三郎未必不是良配，总好过再给皇兄遇到。

　　只是，少年情.热，不知是一时冲动,还是真心实意，还得多看几日才知。

　　打断他两个你来我往的欢喜，姜泠牵着孟卿卿进门，难得的语气活泼:“我这里偏僻，对你招待的实在不周。”

　　“不如请三郎闲时带些帝都的特产来，可劳烦你？”

　　丁三郎双眼一亮，只把头点得都要带不稳冠:“不劳烦，不劳烦的。”

　　*
　　当丁家大郎丁承祖在归云馆在逮到成日早出晚归不见踪影的三弟时，已经是十几日之后了。

　　他一向不成器的弟弟越发不像话，正痴缠着老板卖他些好茶叶。

　　归云馆是帝都最有名的茶馆，素来以茶水清冽闻名。不只官员勋贵，儒生百姓，连名人隐士，皇亲国戚也愿意来一品香茗。

　　这一壶香茶，好茶好水和茶博士的好技艺缺一不可。那店家自然不肯只卖给丁三郎茶叶祸害名声，两人在厅堂里拉拉扯扯的不像样。

　　丁承祖不忍直视的扯过弟弟，恨恨道：“你这是作什么怪，谁不知道归云馆不买茶叶，你要好茶叶，街上哪里没有，偏在这里歪缠什么。”

　　“外面茶叶再好都没有这家的香。”丁三郎被哥哥拽到桌前，顺手就端起一杯温茶深深的嗅了一口：“我这不是想给她尝尝最好的。”

　　丁承祖敏锐的抬头：“给谁？”
　　丁三郎脸上一热，想说话又有些羞赧，只好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

　　丁承祖看到弟弟没出息的样子，嗤笑一声：“我看你最近痴迷释道，整日恨不得住到白马寺去么？”

　　“大哥，你别取笑我了。”
　　“哼。”丁承祖轻哼一声，“你素来不靠谱，但这次却歪打正着了。”

　　“当年姜泠殿下的生母因为姑母被先帝废黜，连累她幼时流落在外，因此与我们家并不亲近。可这些年过去，陛下越来越重视这个妹妹。叔祖和父亲早认为我们应该跟她冰释前嫌。就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丁三郎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这些旧事他也知道一些，只从来不关心罢了。哪想到他大哥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

　　“所以你突然与她交好，我和父亲是很乐见其成的。”

　　丁承祖开心的拍拍弟弟的肩膀:“父亲连奏疏都写好了，只要和姑母通过气就递上去，让你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