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36、第三十六章

　　黄沙的尽头一轮又大又圆的红日，映的半边天空都透出温暖的霞光，整个天地都笼在一片暖光里，恍惚又真实。

　　姜泠痴痴的看了一会美景，才记起给前面的贺辞几人送去水囊。

　　水囊里没水，为了装匪徒装的像些，故意换成了有些腥味的马奶酒。

　　贺辞低声道了谢，抿了口有些冲的酒液，带着些抱歉地轻声说:“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我自己要来的。”姜泠提了裙子，学着他们席地而坐:“帝都可看不到这样苍凉又壮美的落日，如此美景，当浮一大白。”

　　对面的青年颇有些意外的瞥了他们一眼，放心了些。

　　叶怀姜找上他的时候，他是拒绝的。

　　他出生时，姜氏出了一个王妃，一个世子夫人，在仕林里声名显赫。可实际上，并不能惠泽到他们家这种五服外的旁支。但落魄时，仅仅因为这个姓氏，人人都对他避如蛇蝎。

　　不得已，他选择投身江湖，时而走镖护院，时而打家劫舍。委实没有一点书香门第的根骨。

　　叶怀姜他是认识的，姜贸从前身为族长独子，怜贫扶幼，主持祭田。他的书童在旁支面前自然有些面子。

　　可他来劝说自己配合做戏，把一群练家子装成江湖客带到百仞山上去。这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不过，青年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姑娘，比起叶怀姜，这个少女简直巧舌如簧，天生带着些熟悉感亲和力，忽悠的自己头脑发晕。

　　再者，她手上的玄铁令牌，如今给姓贺的小子拿着的那个，名叫幽云令，确实是个在绿林里一呼百应的好东西。让他心动。

　　“我看你娇娇弱弱的，性子倒还豪爽。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日穿过这点荒漠，就进了临松郡，咱们就要演起来了。”

　　他抓抓脑袋，打量一番周围:“你几个还好，那几个大哥，实在太端着了。不像个土匪，倒像官差。”

　　他说的，是贺辞从河内驻军里千挑万选的几个斥候。

　　太后懿旨先行，皇帝朱批在后。贺辞像是白捡了一个河内郡的兵曹。快到各方势力措手不及，他已经低调到了驻军营中。

　　孟诩虽有些力不从心，还是看在女儿和公主的交情上鼎力相助。贺辞顺风顺水的领了职，第二日就精挑细选了些斥候，带着公主一路往西。

　　所有人里，唯他两个带着些不好的记忆，对凉州此行珍而重之。

　　一个张姓斥候听到，解释道:“这不是问题，我们都是经年打探消息的，装个土匪那是游刃有余。”

　　说着话，那几个汉子互相交流个眼色，一瞬间表情姿态气场俱都变了。人还是那些个人，可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子流里流气的凶悍来。

　　任谁看，也不像个正经良民。

　　姜泠心中称奇，口里却轻描淡写:“姜大哥现在放心了，我们说过，不会让你陷入危险之中的。”

　　姜涣讪讪点头，正要说点什么找补两句，就听到由远及近一阵马蹄，一个身形壮硕的男子，骑着一匹颇为显眼高头大马，噔噔的往过跑来。

　　口里喊着:“那几个，干什么的?那装了酒的水囊还有么？爷爷买几个。”

　　还未近前，大家就看到他乌漆抹黑的牛皮靴子边揣着手掌长的匕首，腰间挎着弯刀，身前还横着个不知生死的人形。顿时都警惕起来。

　　姜涣上前一步道:“不知是哪路英雄，您也看到了我们人多，怕是匀不出许多来。”

　　贺辞正凝神听着他俩言语，就感觉到姜泠在一旁轻轻拽他的衣袖。

　　他顺着姜泠提示去看，就发现那马上那狼狈倒着的人形，竟是杨二郎。

　　他心中又是惊怒又是纳罕，打断他们的话道:“我们明日就要出沙漠，把酒水都让给英雄也不是不行，就是……”

　　他故作夸张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如今就要进入七月，正是沙漠里最热的时候，英雄还要单枪匹马的往里走，怕是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帮了你，我们如何招架得起啊！”

　　那湘，冯四行了半日的路，又热又累，早就心烦意燥，哪有心情和他耍嘴皮子:“放屁，老子是百仞山上的头领，这凉州地界，还怕得罪了谁?别他妈废话，把水囊给老子。”

　　说时迟，那时快。

　　贺辞一个眼神往后，那几个斥候就默契的围了上来。

　　少年一马当先，飞起一记窝心脚，就给那在马上耀武扬威的人蹬到了地下。

　　几个斥候扑上去，绑人的绑人，绑马的绑马，抢东西的抢东西，还有一个悄无声息的把杨二郎抱下马来。还真有一副土匪抢劫的样子。

　　姜涣在一旁张目结舌，就听贺辞高声对他说:“大哥别着了他的道，百仞山是出了名的义匪，不伤平民。这人凶残，害死个孩子，分明是装的。”

　　不远处数人高的巨石后面，传来了悉悉索索衣料摩擦的声音。

　　“再说了，百仞山素来劫富济贫，我们虽带着黄金万两去投奔，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拿了冒充他们的蟊贼，挽回了他们的清誉，说不定大当家能高看咱们一眼。”

　　那悉悉索索的声音陡然停了，半晌，有脚步声渐行渐远。

　　姜泠轻轻勾唇:“姜大哥休息吧，现在安全了。”

　　“什……什么?哪就，安全不安全的……?”

　　面前的两人没听清他的嘟嘟囔囔，少年侧身，声音温和，神态认真:“夜里更深露重，你去车里歇着。”

　　与刚刚又是踹人，又是做戏的样子判若两人。

　　姜涣撇撇嘴:“小小年纪，还两副面孔。”

　　*

　　百仞山上的寨子从没有什么正经名字，今日竟然挂了簇新的旌旗和牌匾。

　　许大当家的另一个心腹周银山里里外外的指挥着小喽啰们忙忙碌碌，整个寨子已然焕然一新，透出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奢华来。

　　许当家巡视一圈，十分满意，拉着付长生道：“付先生看如何？我们今日一定要将那万两黄金留下。还得做出蛮不在乎的样子，免得那些人狮子大开口。”

　　付长生皱着眉，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第二批派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吗？“

　　周银山听得他问，回头解释：“还没，您让一一查清对方的姓名来历，十好几个呢，不能这么快。”

　　“不过，您也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月氏国王子被赐了婚，欣喜之下往故国送了一大批金银珠宝，刚出司州就全被劫了。他自觉丢人，不肯报官，但朝廷还是派人暗中帮忙调查寻找。这消息在道上也流传了小半个月了。跟这几个家伙情况都相合，能有什么风险?”

　　刚刚在沉默不语的一个大汉，突然一掀眼皮，拎小鸡仔似的提溜起周银山，声若洪钟:“给先生道歉！”

　　这汉子是山寨里的第一好手，历来对付长生唯命是从，疯狗一条。周银山自觉没说什么，便撇着嘴挣扎，一言不发。

　　“大刀，不可无理。”付长生安抚一句，接着道:“大当家，不是我多心。月氏阿卜王子这事，道上消息最灵通的，都是等被劫了才知道。这几个劫人的，不知从何处预先得知。”

　　许当家觉得他说的也有理，就见几个喽啰簇拥着一个长相机灵的汉子上来，正是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之一。

　　“先生，这事小的知道。那伙人领头的，唤作姜涣，就是养过先帝皇妃，诸侯夫人的那个姜家！”

　　周银山两下挣脱桎梏，道:“这就说得通了。姜涣在道上混也有七八年了，还算可靠。他们家毕竟和别人不同，消息灵通也是应该的。”

　　“嗯嗯。”那汉子点头:“剩下几个小的们也查了，都有名有姓。有一个还是从前在河内从过军的逃兵，难怪胆大又有实力。只一个小娘皮没查着，年纪还小，应该不打紧。”

　　正说着话，底下人就传着消息，说那伙人已经往山上来了。

　　许当家当机立断:“付先生，你看这些人，明明已经派人去扰乱，还这么快找到了咱们山寨，说明还是有本事。”

　　“又有钱又有本事，留下来对山寨大有益处！”

　　*

　　姜泠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再见到付长生。

　　记忆里温和儒雅的青年，在岁月的摧残下添了皱纹，眼角眉梢带出些久居上位的凌厉。

　　姜涣不愧是从书香世家里投身草莽的第一人，脑子活泛，能言善道，一会儿已经和许当家称兄道弟起来。

　　贺辞化名阿贺，此刻跟着姜涣一起拍着许当家的马屁，有一句没一句摸了他的底。

　　此人言语豪迈，义气当头。虽然垂涎所谓的黄金万两，但也只是寻常贪婪，都没起黑吃黑的心。

　　做个山寨之主倒还有余，统领整个凉州不同地域不同水准的十二座山寨，怕是手腕不够。更别提引领暴民灭国。

　　贺辞心中下了结论，就开始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殷勤。悄悄打量了一圈这寨子，视线在付长生身上多停了一刻。

　　他与姜泠这段时间日渐默契，不由自主的拿眼神去询问。得到肯定以后，才默默收回。

　　这一来一往，旁人粗枝大叶不曾注意，却瞒不过付长生的眼睛。他特地跟着许当家起身，走下高台，来打量躲在人后的姜泠。

　　人群中，许当家正与姜涣相谈甚欢，准备想个理由，把冯四从他们手中捞出来，又不想损了他们心中先入为主的义匪名声。

　　他自个脑子不够活泛，就想付长生帮忙想个法子，可话头是一次次递去，一向聪慧乖觉的付长生就是不接。

　　许当家生了怒，转头去看，就见付长生立在人后，用一种他们从没见过的复杂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某处。

　　那里立着个低眉顺眼的女娇娥，皮肤有些枯黄，但五官还算精致，看着蛮顺眼。

　　嘿，这是，千年的老铁树要开花?

　　许当家来了兴趣，指着姜泠:“那个女娃娃，上前来，叫什么名字？”

　　姜泠上前，行个僵硬的福礼:“我叫令奴。”

　　“哟，还是个月氏人!”

　　姜泠要跟来，自然要有所安排，不止身份来历。连大部分的黄金都编在她名下，为了保她平安。

　　贺辞正要解释她的来历，那许当家就先问道:“那你肯定是跟着金银一起被掠过来的，八成也回不去了。留在我这寨里，给我这兄弟做个婆姨可好?”

　　众人跟着他的手指去看，一向冷静克制，波澜不惊的付先生，竟然配合的露出了一丝羞赧。

　　贺辞的呼吸陡然一重，就要上前解围。

　　姜泠却快他一步，扑通跪倒在地:“谢谢大当家收留，谢谢先生收留。”

　　刚刚，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就心知肚明。

　　付长生认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