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37、第三十七章

　　付长生的居所如同雪洞一般素净，偌大的屋里堪堪只有两套桌椅并一架拔步床。半旧的书桌上，薄薄的册子卷着毛边，还隐约散着墨香。

　　从前，老师也有将重要的事情记录备忘的习惯。姜泠凝神想了想，就要伸手。

　　“别动！”门后闪进来一个铁塔般的壮汉，粗的能跑马一般的胳膊下，卷着几床崭新的被褥。姜泠认出这是之前在付长生身边寸步不离的心腹。

　　薛大刀人高马大，刚刚还宽敞的屋子，因为他一下子显得逼仄起来:“先生只交代了你住这，没说你可以动他的东西。”

　　姜泠后退到安全距离，施施然道:“先生跟大当家讨了奴做妻子，奴自当尽心。”

　　“大刀不是外人，不必装样，辱你清誉。”

　　付长生孑然一身，飞快的迈步进屋，一边关门，一边口里连珠炮式的询问:“外面的人知道你身份吗?怎么会突然流落至此?难道陆家事发连累你了?”

　　话出了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言语失态。勉强抑制住继续询问的冲动，但殷殷的目光里都是掩不住的担忧。

　　姜泠没有立刻回答，先郑重其事的行了礼:“老师。”

　　这一声轻唤，隔着十数年的岁月，师生两个却都没有隔阂。付长生眼圈红红，让了她坐下。

　　“哎，你慢慢说，慢慢说。”

　　薛大刀转身替他们守了门，姜泠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按之前与贺辞商量好的。称自己和阿卜王子交好，应邀去月氏玩。因为不合规矩，才隐藏身份。碰巧碰上了劫匪而已。

　　“老师不知道，若不是我凑巧有份阿卜王子藏在西羌的财物舆图，怕是就要把命丢了。”

　　托了贺辞的福，姜泠近来不如从前思虑重，眉眼间多了几分符合年龄的娇憨。

　　付长生毕竟多年不见她，只当金枝玉叶被宠的有些天真，倒没生疑。

　　他接过女孩手里的舆图，细细看过:“这倒是个真东西，亏了它保你的命。以后可要处处小心，断不能行这样危险的事。”

　　“外面那帮人此前号称有万两黄金，刚刚大当家领人去点了，远远不够。剩下的，可说的是这些？”

　　姜泠点头称是。

　　付长生想了想，道:“那放在你这不安全，我等会儿找个机会，当着大家的面献给大当家。你在这歇一晚，明儿个一早，我让薛大刀送你回帝都。”

　　“老师。”姜泠眼泪汪汪的拽住付长生，“十多年不见，我并不想这么快离开。”

　　“你这孩子，当这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土匪窝，你个娇贵的姑娘家家，怎么能在这儿待。”

　　“老师能待得?我就待不得?”

　　姜泠耍起了公主脾气，稳稳的坐在了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对方的神色:“和老师重逢，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您偏要来扫这兴。再说，您刚跟大当家讨了我就把我送走，引得他怀疑了怎么办。”

　　果然，提到了大当家，付长生就露出了迟疑之色，犹豫片刻，妥协道:“也好，你多待几日。咱们师生叙叙旧。只是，你时时把薛大刀带好，提防着点儿。”

　　*
　　山寨的大厅里，周银山和姜焕一见如故，捧着斗大的酒碗，喝的眉开眼笑。

　　付长生刚刚当着众兄弟献了舆图，引得许大当家说了一番要攻打西羌，抢回黄金的豪言壮语，更激起了大家的情绪。

　　此刻，整个寨子里群情激昂，兄弟们个个兴奋不已，有的一激动，把酒桌当成了战场，赤着膀子吆五喝六的闹起来。

　　姜涣提着半坛子酒给周银山满上，手抖的撒了大半碗，周银山哈哈大笑，一把拂开他:“你都醉成这熊样了，别糟蹋了酒。”

　　姜涣脚下踉跄两步，面上还不服:“嗨，你们这个付先生好大本事，我们哄了那小娘子好久都没有的东西，你们这先生半刻钟就拿到了，气的老子多喝了两碗！”

　　周银山回头瞥一眼安安静静捧着酒碗的付长生，嘴一撇:“你犯得着跟他比心眼子，陆家的走狗!就大当家爱重他，兄弟们被他坑的不少，不信你问问那边的王当家。”

　　说着，他伸手戳戳那姓王的土匪:“王当家，你给这几个兄弟讲讲，付长生是怎么拿个五当家糊弄你，那你在这当人质，摆弄你弟弟的。”

　　那边姓王的喝了酒，谈性正起，伸手勾了姜焕的脖子，一边低声骂人，一边颠三倒四的讲起来。

　　这故事倒也不复杂，王氏兄弟在宣威县边上占山为王，有个不大不小的寨子。前两年，山寨跟宣威县的另一个寨子合了并，显得声势浩大，引起了官府的注意，时常派兵攻打。

　　虽然没有伤着人，但是总叫官府盯着也不是个事儿。兄弟两个一合计，不如投奔了百仞山，也挂个义匪的名声，好讨生活。

　　他俩个来到百仞山，被付长生一通恩威并施。两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土匪，三下五除二被治得服服帖帖，一个留在百仞山当小头领，一个投鼠忌器，对他唯命是从。

　　一年半载还好，可这时间长了，来投奔的土匪多了，付长生的手段难免重复，渐渐叫王当家回过味来。

　　因为他两个本事稀疏，又已经骑虎难下，付长生也懒得安抚。时间久了，就让他心中落了隔阂，才和素来看不惯付长生的周银山交上了朋友。

　　姜焕正听得津津有味，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当着背景板的贺辞却突然幽幽的来了一句:“宣威那么好的地方都让你们混的那么背，要是我，先攻占了白家庄，看哪个官府敢动我!”

　　姜涣一口酒落在嗓子眼，呛得满眼是泪，不可思议的给贺辞使眼色:这祖宗，瞎支的什么招?

　　可惜，他眼睛都眨得快抽筋了，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趁着王当家还清醒，贺辞居然一板一眼的给他分析起来。

　　“你看，宣威两面环山，官道成丁字形，只要占了白家庄，你们可进可退，兵法上叫易守难攻，从白家后面这条小道进城，比官道快一倍。到时候，官府出入还要看你们眼色，你们就是当地的土皇帝，还怕什么付长生。”

　　王当家听的张目结舌，结巴道:“你说的倒都有道理，就是……就是，占了良民的庄子，那不成造反了吗？”

　　姜焕在一旁拼命点头，正要夸这兄弟有点脑子，别给人忽悠了，就被周银山给一把按住了。

　　这家伙正酒劲上头，兴奋不已:“那有什么?咱们凉州山高皇帝远的，谁管那个。”

　　“你看看付长生干的，跟达官郡显贵买卖军器，这也是掉脑袋的事。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嘛不自己做主。”

　　“我看这个兄弟有勇有谋，你快让他给你谋算谋算。”

　　王当家跟周银山是生死之交，听了他这话，巴巴的就来望贺辞。

　　少年笑的云淡风轻:“这儿人多口杂，夜里大哥到我那去，我保管给你算的明明白白。”

　　*
　　哐嘡。

　　薄薄的两页木门一合上，姜涣瞬间变了脸。

　　“你究竟是什么人！做什么居心！挑的这些土匪去祸乱一方与你什么好处！”

　　贺辞被他重重的一推，面上的假笑还没收回，就很快转为真诚:“你怎么来了？”

　　被他问候的人，俏生生的立在屋里，粉面含春，正是姜泠。

　　“付长生让薛大刀看着我，那汉子有些憨，被我三言两语哄了，就过来看看你。你们吵架了？”

　　姜涣重重的哼了一声:“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哄我说百仞山与你亲戚勾结害你，要来探究一二。可那山上作主的付长生，分明与你相识！”

　　“这活我不干了！姜家已然散了，叶怀姜的面子没有那么大，让我拿命陪你们胡闹。我这就想办法离开，你们要不跟我走，我就去大当家面前揭穿你们！咱们鱼死网破！”

　　“谁说姜家散了?”姜泠奇怪的看着他:“祖宅尚在，祭田尚在，你怎么就说姜家散了?”

　　“嫡支无人。祖宅和祭田，是皇帝赏给他妹妹留作念想的。等公主出降以后，就跟姜家彻底没关系了。”

　　“呸，我跟你说这干什么。与你们何干?我跟你们说，你们那个令牌我不要了。咱们明天就走！”

　　贺辞叹口气:“姜大哥，你消消气。王当家的打不下白家庄的。”

　　姜涣盯着他看:“那你是要坑他?姓王的寨子作恶多端，坑就坑了。但是我毕竟要在江湖上混，这传出去要坏我名声!”

　　“那，此事之后，你拿着令牌归隐，不就好了。”
　　姜泠笑吟吟道:“不过这颠沛流离的日子，就不需要江湖名声。有了令牌，仇家也不敢对你赶尽杀绝。这是两全其美，你只需好好配合我们便是。”

　　姜涣嗤笑:“说的轻巧，不混江湖我一家子吃什么喝什么。哪来出路啊！”

　　“我这有倒一条出路，端看你愿不愿意。”

　　“此事了结，你就入嗣姜氏嫡支，姜氏的祖产就都你的了。虽然子孙不能科考入仕，但是至少衣食无忧。总比你混江湖轻松些。”

　　女孩眉眼弯弯:“这样，你也就不用担心我出降了，你说好吗？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