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31、第三十一章

　　若说雒阳城的平民百姓喜欢的场所，聚兴来绝对排上前三。

　　他家自诩平民版的归云馆，却是个三教九流都能找到乐子的大杂烩。
　　三个铜子一大壶的凉茶，配着一桌子家常菜，间或还能看到民间艺人的表演。

　　说书的，唱曲的，弹琴的，背诗的，真是琳琅满目，雅俗共赏。

　　阿卜混迹其中，简直大松了一口气，如鱼得水。

　　这些日子，他借由大长公主孙女婿的身份，来往世家贵族之中。获得了比从前热情些的招待，也目睹了这些世家冗余的规矩约束。

　　腐朽而毫无生气，自负而目空一切。

　　阿卜觉得，凭这些老古董，自保尚且费力，浪费时间在他们身上，哪如这市井之中妙趣横生。

　　今日客人不太多，真是适合听故事的时候。

　　说书先生的案椅之后，立着个精神矍铄，衣着朴素的老者。慈眉善目，讲话娓娓动听，说的故事也不都晦涩玄妙。是孔子拜七岁项橐为师的事。

　　听故事的人白丁居多，出于对读书人的崇敬，大多都静悄悄的，那老者也不含糊，把开智修心的名言警句，讲的深入浅出，便是幼童也能听得懂。

　　大家正津津有味，一个高冠博带的中年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站起来，高声打断道:“别讲了，别讲了。这简直是孔子一生之耻。”

　　不等别人问他，他就大声道:“世间君臣，父子，师徒，夫妻。讲究尊卑有别，才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俗语。孔仲尼这认小儿为父的耻辱，怎么能讲给百姓们听呢？”

　　这话一出，阿卜吞了苍蝇似的难受，仿佛又回到和贵胄们装模作样的时候，顿时没心思听了，在雅座里伸出脑袋骂一句。

　　“我不认识字儿，都听说过，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样的圣人你也配议论。”

　　说完，也不再听说书人和对方如何回应，啪地关上了窗户，躲个清静。

　　人精似的小二哥及时的迈步进来，为他添一盏茶水:“客人息怒，这人是雒阳辖下新安县的杜学政。读书读傻了，最是迂腐惹人厌，客人别跟他计较。”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册子，殷勤道:“楼下说书的都是老调重弹，没几个新故事。客人不如看看我这好东西。”

　　阿卜抬手挑起来，见扉页上两个纠缠的小人，旁边还配着诗，顿时笑起来:“你当我是什么人，买秘戏看的纨绔？都说了我不识字。”

　　“刚刚你进前一个雅座前，袖中还空空，片刻功夫就有这许多，旁边坐这个画匠吗？”

　　说着，还饶有兴致的打开窗，往旁边探头探脑的看。

　　此时楼下的辩论还在继续，已经有很多旁人参与其中，阿卜探出脖子没看到隔壁人影，就听到底下有个雌雄莫变的声音，说话也阴阳怪气。

　　“杜学政张口闭口尊卑，又说年纪小天生卑微，那敢问，你和你亲家公主谁尊谁卑，就那个，朝廷刚封的公主。”

　　阿卜一愣，仔细打量了那中年学政一眼，确定没见过:“小二哥，这人是庄敏大长公主家亲家？”

　　“嗬，偏门子亲家。”小二满脸不屑。

　　“他正经亲家是李家归宗的寡妇，就靠他的一张嘴，说的好像是公主府一样。”

　　阿卜一个白眼翻上去，顺手就把自己手中的小册子丢下去戏弄他。

　　那杜学政刚被人怼完，正蓄力打算凶回去，就被巴掌大的册子砸了满头满脸。

　　他伸手往下一扯，正要骂阿卜，却是一愣，直戳戳的把那扉页上的诗看了又看。

　　停顿几息，又飞速的往后翻，边翻边面色发白，冷汗阵阵，还没过半，就两股战战，跌坐在椅上。

　　半晌，抬头对着阿卜骂道:“你，你既然敢传播这样的东西，你简直闯了天祸了!”

　　阿卜觉得他反应激烈有趣，指着隔壁道:“我闯了天祸，旁边这个画图的又怎样？”

　　杜学政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刚好见到隔壁打开门，走出来一个青年。

　　那青年虽戴着遮头盖脸的斗笠，但堪堪跟杜学政对上眼的那一刻，杜学政就认出，这不是别人，恰是自己的女婿，陆桓。

　　*
　　聚兴来对面的小客栈里，一间客房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一张口，却是个女儿身:“殿下，奇了，你怎知那杜学政是这个脾气，简直事半功倍！”

　　姜泠回头打量她一眼，笑道:“白果，医家之手果然神奇，你这药粉擦得，半点看不出女儿身。”

　　徐白果揉揉脸:“也没那么神奇，只能年岁幼时装少年，再大些就太明显了。”

　　“殿下，你那表哥也太阴险了，买通了店小二，把那画着太后不雅像的册子塞给阿卜王子。又散给其他散客。”

　　说着，她有些鄙夷:“关键他还卸磨杀驴，在聚兴来外埋伏人手，准备对小二哥杀人灭口。等事发，就没人知道他，都以为这东西是从阿卜王子手里出去的。”

　　“哎呀，这事情闹大，太后恼羞成怒，杀阿卜泄愤的话，月氏会不会和我们打起来？”

　　姜泠摇摇头:“月氏国力太弱，嫡王子折在大梁，只会更加混乱。”

　　“陆桓那册子处理干净了吗？派人跟上他手下。对了，他可点明了太后的情郎是谁？”

　　“哎呀，我是规矩女孩儿，怎么可能看那小册子，都一把火烧了。”

　　公主殿下不说话，只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

　　“好吧，没写。”
　　徐白果叹口气:“只写了是道人，笔法云里雾里的，既像一个人，又像很多人。”

　　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册，递给姜泠。
　　“真真假假混为一起，是假的，也像真的。”

　　小公主幽幽叹气:“他不愧与我一起被老师开蒙，连裹挟民意的手段都相似。”

　　草草翻过书页，女孩有些怔松的对着那诗句若有所思。

　　“有什么问题吗？”

　　姜泠沉默片刻，摇摇头，又叮嘱道:“杜学正惯会摆架子，近日大概率会去陆府训诫人，务必要让他知道杜禾敏的病有问题。”

　　“那是自然。”徐白果早看不到陆桓对妻子下如此狠手，但她对那位迂腐的杜大人也不怎么信任。

　　“这位大人放任他女儿被欺负这么多年，也不见出头管管，这次会管吗？”

　　“他会的。”

　　杜学政是一个迂腐古板的人，他未尝不知道女儿女婿合不来。
　　只因为他内心尊崇着儒家那套夫为妻纲的伦理，多年来视若罔闻。

　　但君臣之纲在儒家也很重要，违背了为臣之道，背后中伤他人，又违背君子之风。这样的女婿，他必然会产生厌恶。

　　这时候，父母的本能又会再占据上风。

　　“他再不济，带女儿回家养病还是做得到的。届时陆家稍有变化，御史台便会有人参奏陆桓治家不严。”

　　“拖住他行事的步伐，这样才好一一剪除他的羽翼。”

　　徐白果迫不及待的希望陆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急切道:“那我也跟去看看。”

　　说着话，还招呼门口的侍卫：“两位大哥一起呗，他们人不少。”

　　姜泠点头应允，心下好笑，这姑娘不管装了多久的宫娥，内心还是装着个跳脱的医女。

　　还带着点侠气。

　　出手对付陆桓，她并不像白果这样一心一意。

　　陆家这门浅薄而遥远的亲戚，对她来说实在矛盾。

　　姜泠从没见过的外家，其实是一个颇为奇特的家族。
　　他们原是前朝高官厚禄之家，大梁建立之后，数百年来，从不出仕做官，只教书育人。

　　因为出了些学识渊博的大儒，讲究有教无类广收弟子，加之本朝对科举的重视。
　　渐渐在朝中有了些许影响力，才有机会把女儿嫁入皇室和诸候之家。

　　但是先帝原本是个最不受宠的光头皇子，不过是朝廷拿给读书人的安慰剂罢了。

　　可是如今的海昏侯却并不是如此。

　　他从出生，就是正统的王侯世子。少年时，也曾名扬一方。
　　姜家次女高嫁给他，不知多少人夸他清贵。

　　到姜家败落，姜王妃被休弃，他高调派人接走怀孕的妻姐到海昏供养。

　　一个进退有度，重情重义，不畏权贵的青年诸侯形象，就越发立体。

　　姜泠幼时借住陆家时，还见过贫弱学子，徒步数百里前来拜谒。

　　就为了看一眼这个道德上毫无瑕疵，高义一词的现实版标杆，士林之中认定的姜氏门风实际传承者。

　　那时，父皇只是嬷嬷们口中的一个传说。小公主也曾真心把这位姨父当做父亲来孺慕。

　　直到母亲身故。

　　明明在母亲病榻之前，姨父姨母还信誓旦旦的答应会养大自己。
　　可丧事刚刚完结，自己就被打包进了回帝都的马车。

　　盖因借着自己回帝都的这件事，能给陆家更多有用的图谋。

　　从那以后，姜泠失去了自己的故乡。

　　十多年来，对陆家，姜泠一直抱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冷眼旁观。

　　前世，自己宁愿在北地，算计，依附一个陌生的贺辞。也没想过再回到陆家去。

　　哪想到今生阴差阳错，无意间让陆桓因为自己受到了丁家的磋磨。
　　又在互相帮助和拯救的过程中，站到了对立面。

　　原本她和陆桓并不熟悉，幼年时只有同窗之谊。

　　还是回到了帝都，因都是寄人篱下，心境有些相似，才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但是他如果真的跟凉州有牵扯，那是实打实踩了自己的底线，自己绝不会善罢甘休。

　　可究竟要做到几分？海昏侯到底牵涉几何自己继续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和他对上

　　正当此时，楼下传来人声:“嗨，早知如此，我还是继续讲贺世子在冀州三战三捷的故事好了。”

　　姜泠被这突然传来的名字一打断，刚刚的郁结之气都散了几分，难得的心下一松，侧耳去听那人说话。

　　“我今日想着贺世子的故事讲了好几个月，也该给客官们换换口味。哪想到倒霉催的，先遇到个抬杠的迂腐学究，又遇到那起子小人胡乱报官。”

　　“瞧瞧聚兴来现在还被围着呢，说有人在聚兴来传播有辱朝廷的书刊。简直不知所云，这地方哪有几个识字的人！”

　　小公主心下奇怪，这是有心人想让事情闹大？

　　她装作不经意的迈出门，站在楼梯上往对面望，想看看来的是哪个衙门的人。

　　谁知道，下一刻肩头一重，一双略显粗糙的手，从脑后伸来。

　　一块儿带着药味的绢帕蒙上口鼻，光天化日之下，姜泠一个字眼都来不及喊出。

　　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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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那什么，阿卜又不识字，出口宋代诗词挺合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