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30、第三十章

　　“这茶，真不愧誉满帝都。”

　　隔着归云馆里氤氲着的雾气，陆桓真心实意的对着对面的公主殿下感叹。

　　今天是张天师诞辰。大半个帝都的贵妇们，都跟着太后去玄清观朝拜。一架架庄重精致的雕车缓缓从窗外的大街上碾过。

　　百姓们簇拥在街边，伸长了脖子窥探，仿佛也能沾上这盛事的喜气。

　　唯有对面的女孩，被排挤在外。独坐高楼上，孤单又落寞。

　　陆桓见到她时，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心疼和满足混杂的复杂心情。

　　从小，他就觉得这世界上唯有一个她，与他那么相似。

　　一样生于海昏蛮夷之地，一样背井离乡处境尴尬。就该比别人多几分亲密似的。

　　可偏偏对方更喜欢那个出身低贱，又被仇人收养的傀儡哥哥。年深日久，对自己百般避嫌。

　　于是，陆桓就忍着满心的嫉妒遥遥的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出落的亭亭玉立，如溪水，如朗月，美得清丽又皎洁。

　　如今，丁家的陷害，让小公主与他恢复了几分昔年旧谊，如何不让他生出揽月入怀的私心。

　　“是好茶，等会在街上遇到，让白果去买些。表哥回去的时候，替我带给叶伯。”

　　陆桓点头应允。饶是他心高气傲，也得承认最近在姜泠心里，这个叫叶怀姜的老仆比自己重要。

　　凭心而论，这算是个能人。

　　一介奴身，流落到交州之地。不但得了个自由身，跻身商贾，还与名满天下的才子公孙汲成了至交好友。

　　陆家渴望这样的人才，尽心拉拢，在他身上也没少下功夫。

　　可这人是个执拗性子，一心只记得他的旧主姜家。愿意听从陆家一些无关痛痒的决定，都是因为海昏侯陆圻的妻子也姓姜。

　　陆家所谋之事，需要的是绝对的力量，而不是并不可靠的盟友。

　　因此，吞并叶怀姜，势在必得。

　　陆桓私心想着，他身份并不干净，是买通了交州的当地官员，硬塞进大赦名单的。若要害他易如反掌。

　　如果，让他和他心心念念的小主人相见，推波助澜的把姜泠也圈进他们之间就再好不过了。

　　也算全了自己多年的情谊。

　　“殿下，道祖圣诞，朝野内外命妇都去。太后却偏偏漏了你，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

　　“往年还是会给个体面的，今年我自己行事鲁莽，太后迁怒也算正常，劳累表哥这样挂心。”

　　女孩说着话，眉眼低垂，带着些柔弱和委屈。

　　陆桓眉心一跳，第一次见到她这样软弱依赖，急切道:“你别难过。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姑娘家水汪汪的眼神满含感动的望着他，陆桓便胸中激荡，不由得发表起了豪言壮语。

　　“当她丁愉是什么无过圣明主子。你当她痴迷道家学说是修身为己分明是因为，她的旧情人入了道门!”

　　“我说的千真万确。你不要怕，丁家享尽富贵荣华，不就因为他们是外戚。我非帮你扒下太后的伪装不可。”

　　小公主捧起茶盏，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瑟缩:“不行，表哥独自一个，我害怕。”

　　“不怕。我给你安排几个人，你安插到羽林卫里去。有事儿他们也能护着你。”

　　“都是末等世家的子弟，为首的叫做谭子实，不怎么起眼。你放心用。”

　　眼瞧着对面的人乖巧的答应了，陆桓越发的得意，只觉得万事顺遂。也不多留，兴致勃勃的打算大干一场。

　　他不知道，当他抱着得偿所愿的美梦，迈出归云馆的下一刻。

　　刚刚还一脸乖巧的小公主，抬手便掀了他那精致的匣子，弃之敝屣。

　　“果然是他。”

　　姜泠忍着愤怒的颤栗，将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自从牢中再见，姜泠就知道了陆桓对自己感情有异。只是当时他蒙冤在前，救人事大，不曾计较。

　　待到太后下旨禁足，陆桓难以压抑自己的感情，在禁宫中一次次对她出手保护，姜泠才察觉不对。

　　陆家势力至此，那之前为何还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此后宴席之上，姜泠惹事求助于他，也有试探其底线的意思。

　　这一试探，让人心底生寒。

　　公孙医正这些年之所以能屹立不倒，靠的是就是他一心钻研医术，绝不被哪一方势力偏用。

　　便是他的弟弟，也是个孤傲清高，满心家国天下的正直文人。

　　这样的人，若为陆家所用，偏听偏信，怎能不让人心中阴翳重重。

　　更重要的是，前世陆家若是也得到这么多的助力，难道真的会像她记忆里那样悄无声息。

　　未知，才是真正的恐惧。

　　于是，借助亲戚之谊，姜泠数次装作依赖的样子，与陆桓接触，勾起他的感情，降低他的警惕。

　　直到，从他的嘴里，听到谭子实的名字。

　　这是前世孟家败落之后，皇兄身边唯一可信的将领。

　　凉州暴徒破城而入的那一天，就是他，越级镇守在城门口。

　　姜泠心中一片寒凉。

　　皇兄对她的一片赤忱，不知道前世，这个谭子实获取皇兄的信任，有几分借了自己的名。

　　便是只有一星半点，自己也称得上一句罪大恶极了。

　　“殿下，你怎么了？”

　　白果本是平民医家出身，姜泠早些年对她有救命之恩，自从察觉到连公孙医正都不能信任，姜泠就把她带在了身边，以防万一。

　　是以，她说话极其坦诚，并不似婢女一般畏手畏脚:“公主明明讨厌你这个表兄，为什么还要与他虚与委蛇。”

　　“这人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对自己的枕边人，都用那生长在凉州极其罕见的药物毒害，口里说要帮你，眼神却要像吃了你一样。”

　　“凉州？”姜泠想起她之前闻到得苦艾草和曼陀罗:“只有凉州有吗？”

　　“当然了。这两味药生长环境极为特殊，不是我自夸，寻常医家根本分辨不了。他是真的狠心。”

　　凉州和陆家。

　　或许并不是什么巧合。

　　姜泠轻声喃喃:“借着太后的事，先摸摸他的底，救了杜禾敏吧。”

　　*
　　少年自平地一跃而起，在空中旋身，手中长刀挥出一片有质感的黑。

　　校场内外，鸦雀无声。

　　非是大家不想议论，而是这个少年实在是，让人出乎意料。

　　两日之前，这个名叫阿辞的少年，护送这孟校尉的女儿入了军营。恰好碰见了军中盛事:校场演武。

　　这少年听说，此次比武，以真本事输赢为筹，赢了百夫长，就领百夫长的兵，赢了千夫长就做千夫长的将。就十分动心，非要参与其中。

　　原本兄弟们同在一营，又恰逢主帅孟校尉身体有疾，大家既不想争权夺利，又不想主帅劳心费力，就想打个热闹罢了。

　　可这个后来人，却实打实的认真，一把黑色长刀不曾出鞘，却挥出十分的气势威势来。

　　偏偏他武艺奇高，两日来未有败绩，生生把你来我往的演武，比成打擂，他就是那个擂主。

　　直到现在，就惹怒了温副将，让他亲自上了台。

　　河内驻军原是温氏的府兵，温氏家道中落后，带着家将们投军，一二十年来，仍旧地位卓然。

　　温副将本人，更是个身高九尺，铁塔一般的壮硕男子。

　　与他相比，本就有些是瘦小的少年，越发的伶仃。凭着敏捷的身形，在整个擂台上，翻飞躲避。

　　大半个时辰过去，这少年挂了彩，汗如雨下。还孜孜不倦的坚持着，看得大家又好气又好笑。

　　正在此时，少年自空中斜踢而下，重重的踏在温副将胸口上，温副将受力往后倒去的同时，铁钳般的大手扣住了对方的腿骨，一个使力，把人远远的扔了出去。

　　眼见的贺辞的身形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到擂台边，手中长刀脱离，扬到半空中。温副将忍痛往前扑去，准备一举将这小子拿下。

　　却见对方借力在擂台边的旗杆上翻转，温副将躲闪不及，被一个回旋踢蹬倒在地。贺辞长臂一伸，空中的长刀稳稳的落进他手里。

　　少年低眉顺眼的拱手:“承让了。”

　　温副将鼓着眼睛瞪他半响，道:“你小子确实有两下子。此次演武的彩头早已表明，你既胜了我，这个副将，你来做。”

　　“我并没有这样的心思。”少年云淡风轻的浅笑，鏖战数日的狼狈一扫而空。

　　“贺辞在冀州，久闻河内驻军，承袭温氏府军，这两日不过有幸领略一下风采。万不敢起取而代之的心思。”

　　他声音不小，在场的人一片哗然。

　　演武这几日，他闲话不多，出手快如闪电，激起了军汉们的斗志，大家尽琢磨他的招式武艺，都忘了问问他的来历，只听与孟女郎同行的少女唤他阿辞。

　　如今听他言语，谁还不知道他名声，顿时之前的不满都有所消解——这样出类拔萃的少年英雄，行事自然不会和旁人一样。

　　温副将从地上爬起来，蒲扇样的大手在空中翻飞：“好家伙，我听过你在冀州的大败羯人的事迹，是个好的。”

　　半天才记得拱起来行礼:“军中不称呼爵位，温某见过宁朔将军，传闻里说你指挥得当，善用奇技，原来其实是武艺高强，有勇有谋。”

　　“你我这一架打的酣畅，以后大家非要做个兄弟才好。”

　　围观的众人，无不与他同想，俱都改了刚刚沉默的样子，欢天喜地的迎了上来。

　　*
　　伙房之中，烟熏雾缭。

　　孟卿卿捧着要给孟校尉熬得苦药汁迈步进来，不意外看到被熏的只咳嗽的赵无忧。

　　有些无奈的上前帮忙：“又在给贺郎君熬药我帮你吧，仔细熏了眼睛。”

　　无忧小脸紧皱，退开位置:“我也不想啊，我几时干过这事儿，什么都不会。”

　　“谁让阿辞那个愣头青，自从听我说陆家的商船，底舱上存着粮食，夹层下藏着兵器，整个人就跟绷紧了弦似的。”

　　“说是要想办法最快的震慑和融入这支军队。结果就没日没夜的跟他们比武，你是没看到他那浑身的伤！”

　　孟卿卿替她扇着火，温声软语的劝：“你别着急上火，原本殿下是让世子跟着我父亲历练的，可没想到我父亲病得这样重。世子只能另辟蹊径。”

　　“陆家与公主有着不解之缘，你说的那些事，若是攀扯上她一星半点，都是大麻烦。我看世子是想早点回帝都的。”

　　无忧摸摸脸，有些好奇:“你是说，他把自己逼成这样，都是为了姜泠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