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26、第二十六章

　　五月榴花妖艳烘，菖蒲酒美清尊共。

　　端午宫宴如约而至，满宫里俱都放着插着菖蒲和艾蒿的花盆，悬着画满传说的吊屏。

　　贺辞由宫人领着，穿过层层插着榴花的金瓶，再一次惊诧于帝朝的奢靡成风。长长的廊道上，挂上绣着毒虫和蒿草的织金红纱，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暖意。

　　那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就是这样在朦朦胧胧的暖色中，不疾不徐的走到贺辞面前。

　　肉桂色银丝绣的宫装，配着精致雕花银冠，禁足两个多月，小姑娘好像长大了很多，不似从前一味装嫩扮弱，多了几分在纯真和沉稳之间的韵味。

　　贺辞不懂薄施粉黛的魅力，只觉得短短时间，小公主的气质大不一样，像朗月，像溪水，像一切清凉和温润并存的美好。

　　公主殿下远远看见他，微提着裙子疾走几步，近在咫尺才记起屈身行礼，满眼都盛着笑意:“我猜皇兄一定会邀请世子，果然如此。”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挂着青色五角香包的折扇，摆在白白嫩嫩的手心里捧上前:“特意给你画的，世子，端午大安。”

　　贺辞迷糊着接过，有些窘迫，自那日闯了朝会，姜泠就被太后和陛下两道旨意关起来禁足。

　　连一向对她宽厚的陛下，此次也铁面无私，断不许外界与她接触。

　　因此贺辞也不曾想到她能参加宫宴，端午的贺礼是寻人直接送到她宫室的。此刻接了公主的礼，满身竟找不到一样合适的回礼。

　　不过对方也不在乎，压低了声音问:“我听说，最近皇兄两次和世子去郊外狩猎”

　　“嗯。”

　　“皇兄，之前从不狩猎。”

　　贺辞心中一暖，久别带来的一点隔阂消弭殆尽:“我知道了，我有分寸。”

　　两人相视而笑，视线像是泠泠月光和泛着暖意的宫灯，毫无痕迹的交融在一起。

　　“我还当只我一个，原来人人都有，是我自作多情了。”

　　几步之外，陆桓着玉色长衫，端着一副世家公子的清贵，晃晃手里半臂长的匣子，一脸的勉为其难:“还好我得了珠翠做毒虫，宝绢做的五色菖蒲，值些银两。”

　　他跟公主说着话，眼神却凝在贺辞面上，带着些许的挑衅。

　　贺辞莫名其妙，但不妨碍他理直气壮的怼回去:“公主墨宝，自然无价。”

　　“陆表哥总是拿我说笑。”姜泠倒是落落大方:“表哥如今官复原职，每日差事大约忙的很。”

　　“谢殿下挂心，是比从前忙些。但殿下的事才第一位的，绝不会误了。”

　　他嘴角噙着笑，微微躬身:“殿下如今解了禁足，若是得闲，可去寒舍一聚，家母也甚是想念殿下。”

　　“自然要去。”

　　陆桓得了想要答案，告退道:“那我先行入席了，宫廷之中，人多眼杂，殿下也快些回去才好。”

　　他这么一说，姜泠也发现自己和贺辞都没有带侍从，瓜田李下孤男寡女的，确实不方面，抬脚也要离开。

　　贺辞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广袖之下，女孩温软娇嫩的肌肤和习武之人带着剥茧的手掌轻触，两人俱都愣住了。

　　少年一怔，迅速松开，尴尬的轻咳两声:“冒犯了。”

　　姜泠也有些脸热，但她到底有着清晰的前世记忆，对面前的人更熟悉些，反而是先镇定下来的那个:“世子，怎么了”

　　“你是铁了心和海昏陆氏合作了？他们贸然在帝都经营，怕难以信任。”

　　“天下诸侯，谁没有在帝都有自己的一张网”姜泠无所谓的笑：“我们各取所需而已。

　　“殿下之前对我，也并不着意拉拢啊。”贺辞皱了眉，并州王在诸侯中，实力是数一数二的。可公主与他交往，也素来坦坦荡荡，尊重他的意思，没有想要拉拢或者借力。

　　“在我心里，世子是世子，并州是并州。”

　　“经历了姚村一事，我才深知这世间事知易行难。手里没有力量，不过是任人挑拣。”

　　她幽幽的叹口气：“从前我对过去避嫌是为了自保。可若是有一天真的大厦倾倒，我焉能自保。”

　　“公主……”贺辞不知道第多少次感到懊恼:“姚村的事情已经收尾结束，柳文和今日也会来，宴会过后留他说说话吧。”

　　“关于此事后续，我想知道的尽都知道了。”姜泠摇头拒绝。

　　回头看到贺辞的目光黯然，不忍心的反倒成了自己，女孩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安慰到：“世子，都过去了。”

　　她微抬下颌，仰面露出一个甜笑，转移话题道:“扇坠荷包里不是艾草，是柏叶哦。”

　　新月弯弯，繁星满天，落到女孩如玉的眼眸里，都是道不尽的温柔和善意。

　　*
　　大梁繁盛百年，民风开放，是以皇家大设宫宴之时，男女只分作左右两席，并无格挡。正式开席之前更是可以左右来往。

　　阿卜王子来帝都已经半月有余，还是第一次得到大梁这样激烈的热情。他刚一踏入殿堂，就被三三两两相聚的女眷们团团围起。

　　他们月氏国与羯族人同源于匈奴，却混的天差地别。

　　不像段氏鲜卑和乌孙等族内服于梁，作为外藩，他们既得岁岁朝贡，得到的重视却次一等，于是梁室稍弱之时，他们迅速成为了第一批拒绝纳贡的藩国。

　　这数十年来，独自挣扎于羯族铁骑之下，也十分辛苦。

　　数月之前，听说大梁出了一个厉害的少年将军，接连大胜羯人几场。月氏王当机立断，决定再次臣服于梁，求得庇佑。

　　阿卜抱着一番诚心而来，朝臣们却犹还记着仇呢，个个狮子大开口，打算好好放月氏国的血。

　　把个二十多岁，正值好年华的王子生生折磨的直掉头发。

　　不得已，他只能另辟蹊径，把那些西域精巧罕见的首饰往各家后院里送。这些夫人们虽也个个油滑，不肯出大力。但至少有个热情的态度。

　　阿卜操着略带口音的官话混迹其中，左右逢源，总算拾起些作为王子的尊严。

　　正当他交流的起劲，夫人们却有些心不在焉，纷纷向着一处张望。

　　阿卜从人缝里看到暖色的裙摆无风而动，在乐女轻柔的曲子中款款而来。所到之处大家纷纷见礼，却无人开口寒暄。

　　好半天，这翩然的身姿才露出真容。

　　嘿，好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杏眼桃腮，肤若凝脂，温和又从容，见到他先端端正正的行了礼:“阿卜王子大安，在帝都可还住的习惯”

　　“甚好，甚好。”阿卜应了声，却发现不知如何称呼。

　　身旁有贵妇人低声提醒:“此乃当今御妹。”

　　“啊……”阿卜忙正色，收敛了心神，规规矩矩的回礼道:“谢长公主问候，殿下端午大安。”

　　一瞬间，四周安静的落针可闻，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

　　对面的女子莞尔一笑，倒是坦荡大方:“我虽为先帝皇女，当今御妹，却并无长公主头衔，王子误会了。想来，王子此行并不顺利。”

　　否则不会过了半个多月，连人口简单的皇族都没有摸清楚。

　　阿卜见她释放善意，本着广撒网的心思，殷勤的凑上前。对方倒也有来有回，待他真诚客气。

　　入席时，阿卜更发现她与自己坐席相对，颇有缘分，一时之间，连从未见过的祛毒祭祀仪式都没能分去他的心神。

　　待到鎏金的小托盘送上精致的角粽，阿卜还在对方的示意下，成功的亲自剥了一颗，顿时笑的猫眼弯弯。

　　却不知，落到了多少人眼中。

　　高台之上，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也因为面前的这一幕暗自较劲。

　　“皇帝，是你说她认错悔改，哀家才解了她的禁足。可你瞧瞧，这不过几时，她又与月氏人眉来眼去，像是悔改的样子吗？”

　　“母后！”萧朗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忍了气劝:“两国邦交虽有主副之分，但舅舅属意朝野上下冷落王子，让他不得不混迹于臣妇之间，实在是有失风度。”

　　“泠儿再怎么说到底是皇室贵女，接待王子也符合我大国礼仪之道。”

　　丁太后听他说完，将杯中雄黄酒一饮而尽，笑道:“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一张一弛才能收服人心。”

　　场上的声乐，在总管公公暗示之下骤然而停，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尊位之上。

　　丁太后举杯，朗声道:“今夕与往日不同，是近四十年来第一次有外藩属国使臣与我们共度端午。”

　　外臣命妇都有些惊诧，但还算捧场，纷纷对着阿卜举杯。王子阁下受宠若惊，昏头转向的灌了几杯，一时摸不准大梁的心思。

　　大家几巡酒后，丁太后才带着些老辈人的慈祥:“阿卜，听说你乃月氏国王储，二十三岁了，却还没有妻室。”

　　月氏国战乱多，二十多岁不娶妻也不算什么，但身在宗主国，阿卜自然入乡随俗:“是小王迟迟没有缘分，心里也是急的。”

　　“既如此，不知王子觉得我大梁女子可堪为月氏未来国母？”

　　阿卜迅速的在心中权衡利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梁都风情怡人，女郎们都知书达理，小王……小王心向往之。”

　　太后望一眼皇帝，笑笑:“如此甚好。我儿有一表妹，唤做舒娘，乃庄敏大长公主府上的千金，明年就及笄了，正堪王子良配。”

　　“今日便趁着良辰吉日，哀家保媒，加封舒娘为大梁公主，与月氏永结为好。”

　　姜泠骇然抬头，见着李昀夫人埋头接旨谢恩，心中难平:舒娘是李昀长女，年岁与阿卜王子并不相配，丁太后分明是记恨之前李昀在益州的行事。

　　为国和亲，破格加封，看似并无亏待，真正疼爱孩子的，谁又能心甘呢？

　　谁料想，她竟然还有后文：“说起来，听说冀州刺史的独女正当好韶华，也缺着良配呢，哀家也为她看好了一门婚事，今日一起赐下，也算好事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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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姜泠:我不是禁足禁的不矜持了，这不是，小别胜那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