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18、第十八章

　　丁太后所住的寿康宫，不愧是这太初宫里的第一殿宇，在夜色里依然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丁修刚一踏进来就嫌恶的皱了眉，殿中颇有些烟斜雾横，一股子动人的甜香。

　　他知道这是妹妹数十年如一日的喜欢的露薇香。二十年前她还是个闺阁少女时，这香很是风靡。
　　可如今丁太后人到中年，金尊玉贵，要什么名贵香料没有，却还喜欢这些小女儿玩意，就让他这个当哥哥的很是看不上。

　　左右宫人替丁修打开珠帘时，丁太后还沉浸在桌上的一副画中没有发觉。她左右坐着小皇帝，和许久不出门的庄敏大长公主。

　　丁修暗骂一声晦气，他说今日明明是接待贺辞一个诸侯世子，何须太后出面，却原来是庄敏出来凑热闹。
　　她是宗室仅存的老一辈皇族，大家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说起来，陆桓的寡母该叫庄敏大长公主一声婶婶，但她青年守寡，父母早逝，不常出门，跟这个婶婶关系很是一般。

　　早知道姜泠能用一个不怎么亲近的侄外孙请动她，就该交代底下人，把陷害计划做的谨慎些。

　　姜泠跪坐在庄敏大长公主身侧，穿着一身鹅黄色宫装，梳着一副颇为少女的垂仙髻，衬的她越发年幼无辜。

　　见到丁修进来，她第一个起身行礼，露出一个介于温柔和讨好之间的微笑：“大将军。”

　　“呵。”丁修冷笑一声，不愿承认自己曾在这么个看起来没甚出息的丫头手里吃过亏，别过头不再看她。

　　倒是一旁贺辞频频打量了她几眼，觉得奇怪：明明自己第一次见她这样装模作样，怎么倒觉得比之前更加熟悉似的。

　　几人互相见过礼，丁太后把注意力从桌上移开，看着颇有几分高兴：“兄长来了。姑姑近几年身子不太好，连年节上的宫宴也不出席，好容易来一趟，哀家才想着大家都见一见。”

　　丁修有些奇怪，不知道丁太后为何高兴的跟庄敏是她亲姑姑似的：“大长公主素日身子不好，该是我们晚辈上门拜见。”

　　庄敏慢悠悠的笑道：“你们都忙，我来看你们是一样的。”
　　“说起来也巧，前儿得了我一个侄外孙给我的玩意儿，瞧着像是愉儿会喜欢的。今日泠丫头就上门探望我，央我回宫瞧瞧她哥，我便把给愉儿把东西也带上了。”

　　她左一个愉儿，右一个泠丫头，完全一副本家亲戚长辈的样子，却让丁修没由来的感到不安。

　　姜泠在一旁笑眯眯的接话：“是伏生亲笔所画的河图洛书，太后娘娘诚心尊道，才有圣人赐这样的圣物。”

　　果然！丁修被滔天的怒火席卷，恶狠狠的瞪向姜泠。

　　丁太后还在闺中的时候，就对道学痴迷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每每被其左右。

　　偏偏这个姜泠不知道有什么手段，总是能弄些神迹圣物。之前她已经用这招救了孟卿卿。如今又要故技重施！

　　丁修正打定主意打算跟妹妹死磕，就听到贺辞没眼色的插话：“说起来，我和殿下的侄外孙倒有一面之缘。”

　　丁修马上讽刺道：“贺世子一个诸侯外藩，对帝都的勋贵亲缘倒是了解的很。”

　　“咳咳。”丁太后总算从得到河图洛书的喜悦中缓过来，轻咳一声打断兄长的口不择言：“河图洛书乃是上古传下来的圣物，福泽深厚，私心歹念之人接触，必然生祸。”

　　眼见太后这次没被冲昏头脑，丁修松了口气，干脆主动把话挑明了说：“正是圣物有灵，才使陆桓自曝其身。”

　　“这跟桓小子有什么关系，此物乃是霍家的六郎找到的。”庄敏不着声色瞥了一眼满脸纯良的姜泠，声音冷了些。
　　“可有人给老身解解惑，我的侄外孙出了什么事？要大将军拿他未曾碰过的圣物污蔑？”

　　“姑祖母。”一直看戏的小皇帝友情解说道：“陆桓他在街市上杀了人，朕也是刚收到的消息。听说贺世子和泠儿是在现场的。”

　　贺辞不用庄敏再问，条理清晰的把今日之事梳理了一遍。

　　话音刚落，庄敏就冷笑起来：“缇骑虽不归大将军亲自管辖，但内史司平日是要向大将军奏事的。您怎么能放任他们如此草率。”

　　“大长公主，贺世子一人之言，不可尽信。”

　　庄敏到底是历经几朝的宗室贵女，说话干脆凌厉：“如今我梁室的朝局公务，明辨忠奸，尽在大将军上下嘴皮一碰之间了？他的言语不可尽信，信缇骑几个没规没矩的竖子吗？”

　　丁修给这老虔婆气的七窍生烟，但他爱惜名声颜面，不愿落人口舌，只好针对起了贺辞。

　　“世子，我研究过你在冀州跟羯人打得那几仗，胆大又果断。英勇胆识，胜过这世上很多人，以你的年岁和背景，将来大有所为。如何在这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贺辞薄唇抿成固执的一条线：“在冀州是形势所迫，为了自保而已，担不得大将军称赞。您不曾调查，如何空口说我颠倒黑白。”

　　小公主及时露出一脸恳切：“太后娘娘，今日世子是客，平白担此污名，岂是待客之道。既然大将军和世子说法不一，不若还是专门下旨彻查吧。”
　　“得从源头细细的查，天理昭彰，断没有不明不白处置朝廷官员的道理。”

　　丁太后眼神阻止丁修继续在火气上头时说什么，笑道：“这些事，朝堂自有公论。泠儿，须知祖训有云，后宫不得干政。”

　　“姑姑，您说是吗？”

　　不等庄敏有反应，姜泠就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娘娘说的是，姜泠不敢干政，只是有些私心。”

　　“听说姑祖母家的小表叔去年告了假后还没有新差事，大将军家的柳文和大人编纂完新书后也闲着，还有从前给哥哥讲经的王师傅也无事许久。我想着他们对咱们家忠心，也该给人家养家糊口的机会。”
　　“陆桓与姑祖母与我都有亲，派别人主审，难免伤了和气，不若就让他们去查。”

　　此话一落，除了还对帝都勋贵还不甚熟悉的贺辞，旁的人都拿看傻子的目光看向她。

　　萧朗差点维持不住装傻充楞的表情：庄敏家的小表叔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废物点心，连公主府的尊贵都保不住他的差事可见一斑。柳文和和姓王的，那就两狼狈为奸的丁氏死党。

　　他们几个能查出什么，还不是把陆桓往死里锤。

　　既然如此，那何必绕这么大一圈拖庄敏下水。

　　他第一次感到与亲妹妹没那么默契，挣扎道：“瞎胡闹，朝中政事怎能没轻没重当成一家子私事。”

　　“哀家看她这想法不错。”反倒是一向看不惯姜泠的丁太后很是满意。

　　小小年纪，便知以国为家。一家子亲戚的事，也不用兴师动众，明日烦请兄长草拟个旨，皇儿盖了印，让他们跑一趟吧。”

　　说着，把其他人往外赶：“皇儿不是请了并州王世子？你们年轻人自去玩吧，别打扰我们娘几个说说话。”

　　不在娘几个之列的丁修：“......”

　　*
　　等坐上离开的辇车，庄敏犹在细细打量着对面一脸温柔乖巧的姜泠。

　　比起儿子能回到朝廷，侄外孙能不能昭雪，庄敏其实不是很在意。

　　河图洛书留在手里迟早引他人觊觎，早该寻个机会脱手。今日一切都很圆满，可她仍旧讨厌这种被她人算计的滋味。

　　“你今日既然主动找上门，说服了我入宫献宝，又当面引出陆桓的冤情。就该知道，我必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否则何以在宗室立足。为何却在最后做出让步。”

　　“我有个朋友告诉我，柳文和可信。我也略有耳闻，他是个持重君子。”
　　丁三郎拼着被软禁，也要小厮新丰传出来的消息，姜泠自然是信的。

　　庄敏皱了眉，有些不赞同：“你自幼身世坎坷，早该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我是你嫡亲的姑祖母，你照样算计于我，怎么能轻信朋友和人品。”

　　“姑祖母。”姜泠屈身行礼道歉：“我知道您一向明哲保身，若非遇到当面戳破，大约不会主动保护陆表哥。是我的错。”
　　“只是我们都知道，姑祖母态度再坚决，也不一定有比现在更好的选择。”

　　宗室积弱，不能与丁家抗衡，庄敏发难，也只是仗着丁修好名，不敢明着与她作对。但落到实事上，她们并不能改变太多。

　　“何况，我并不是想于丁家作对，我只是想，保护更多的人。谁来完成都无所谓。”

　　庄敏凝视着女孩姣好的面容，她的眉眼昳丽大方，像极了她高贵美丽的母亲。行事却不似她母亲浑身傲气，反而小心翼翼，尽力的维持平衡，尽力的讨好每一个人。

　　“你倒是想得开，只是，陆桓算你哪门子表哥。”庄敏微微仰头：“你须记得，你是萧氏的公主，别整日被不入流的阿猫阿狗攀亲戚。”
　　“说起来，你那个小同盟贺世子倒是很不错，与他相交，倒不堕了我皇室风范。”

　　姜泠抬眼看了渐渐临近的宫门，起身告辞：“帝都这样不平静，我其实有些后悔带他来，他是一个顶好的人，比起同盟，我更希望，我们是朋友。”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了那个宫墙角下的身影。

　　少年清隽瘦削，春日的外袍在他的行动间扬起。略显秀气的五官和眼睛一如既往的澄澈，半点没有被今日的污遭侵扰。

　　“世子？你怎么在这？”

　　“陛下安排我住在外臣留宿的闻方阁里，咱们是顺路的，我送送你。”

　　姜泠抬起眼和他对视，如水的眸子里，显出他的脸庞，一如既往。眼神中没有半丝如同庄敏和萧朗一样的质疑。

　　姜泠听到自己声音，从没有过的松快，她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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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信任真的是重要又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