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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初春的葫芦峡,还没有脱离冬日里无尽的潮寒。
      虽近午时,天色却依旧黯淡无光,山间的鹅毛大雪没有停歇的意思,搅得旷野越发灰暗。

      一个不起眼的山洞里,众人围聚在低矮的火堆旁,在沉默紧张的气氛里,井井有条。

      “来了,来了!”探进来的脸庞正是刘主簿身边的侯哥儿,此战贺辞一心拼尽全力,连刘主簿那点子残兵也来助阵。
      “都在咱们的预料中,足有近两万人,全是主力。”侯哥儿的声音兴奋的都变了调。

      羯族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全民皆兵,且极其分散,这样聚齐主力,还处在劣势的遭遇战,几乎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贺辞目光飞快的扫过全场,每个人的脸上沉静而坚定,他们不约而同的目光集中在贺辞身上,李县尉,刘主簿,侯哥儿,袁副将,陈四郎,崔凉,公主……
      这些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们,此刻都在等着他。

      贺辞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缓缓攥成拳:“按计划,战!”
      一时之间,整个山谷都活了过来,少年的令行禁止,在昏暗的冬日里,点燃了熊熊的战火。
      *
      涂谷作为一个从血与火中夺权的可汗,素来是胆大心细的第一勇士。
      曲阳一事于他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昔年如同牛马一般麻木的梁朝士兵,这次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一直对羯族勇士们不管不顾的穷追猛打,骂一句疯子都是夸他们。
      多亏了草原养的的良驹,涂谷才能带着部族一路狼狈的逃到了葫芦峡。
      从前的盟友许川此刻安静的像是从没活过。

      好在这葫芦峡窄而狭长,从冀州蔓延到幽州。一过此地,虽还在幽州境内,却已经是天高皇帝远的胡杨密林,再想组织什么大的战役是不能了。

      自由近在咫尺,涂谷还是耐心多等了一日。派了自己最得力的探子撒咄先行一步。

      这个叫做撒咄的年轻人,因为父亲是个汉人,精通汉语,每年劫掠都被涂谷带在身边,十分的有经验。

      此刻一番探查,回来已经胸有成竹:“大雪几乎封了山,路都看不清,很难埋伏。先行的千余人,已经安全的离开。”
      这下不用涂谷下令,人困马乏的羯族士兵早兴奋的往谷中去。他们早想死草原的烈酒和马奶了。

      一连半日都走得平安,连涂谷都放松了警惕。

      山间阴沉沉的,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众人正左右张望,还当是远在天际的雷声。

      却见那半山上,半间屋子大小的巨石囫囵往下滚,近在咫尺!

      昏暗的视线里,叽哩哇啦乱叫着躲避的羯人,等来了早已守候良久的伏兵。

      汹涌的战意,锋利的兵刃,沉寂了一日的冀州士兵,带着数十年积累的怨恨,蜂拥冲向战场。

      利刃之下,血肉之躯,凶恶的羯族人与那些惨死在他们刀下,手无寸铁的百姓,没什么区别。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两三个时辰,血色染红了整个山谷。

      重伤未愈的贺辞站在半山腰,没有参与到这场旷世的激战中,寒风掠过他的发梢,少年眼神深邃,露出不合年龄的坚毅沧桑。

      “世子在看什么?”

      “血。”贺辞微微颔首算作行礼。
      “这些羯人平时残忍的如同冷血动物。原来他们的血也与我们一样,温热鲜红。”

      姜泠提着裙子,亭亭的立在他的身边:“羯人出身荒野,甫一落地,就要艰难求生。狂风暴雪无一不威胁着他们的生命,争抢,吞并和掠夺,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生存哲学。时势造人而已。”

      “殿下,是同情他们吗?”贺辞这才想起来,身边这个女孩,生长在帝都的锦绣堆里。无论她从绒毛斗篷里露出的吹弹可破的肌肤,还是拢在袖里纤细白皙的手,都昭示着她的高贵和娇弱。
      与山下刀刀见肉的血腥格格不入。

      “当然不是。”姜泠面色一冷,眸光悠远。

      “乾和元年,羯人在凉、并二州劫掠,屠村作乐,死伤平民四千余人;乾和七年,先皇病逝,羯人趁大梁治丧,从大梁,鲜卑,西域掠夺俘虏近万人,焚于边境,贺陛下仙去;今上天授二年,新罗小国迎娶大梁大长公主殿下,羯族不服,驱马三万,踏平了新罗,从此新罗百姓沦为奴仆…..”

      “世子,时事是凶狠的理由,不是施暴的借口。”
      姜泠侧首,如水的眸子里,只有贺辞隐隐约约的身影:“兵者不祥之器,却也有不得已而用之的时候。”

      混着血腥味的风卷起她的长发,没能打断她注视着战场的目光。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厮杀,更是,一场守护。

      血与火的较量结束。

      硝烟渐渐沉寂。

      狭长的深谷里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首。

      每一个活着的战士都充满了疲惫,但他们的眼睛还是亮的。

      贺辞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重甲加身,笔直的站成一面丰碑。

      他高声宣布:“将士们,咱们赢了,天佑大梁!”

      “天佑大梁!”“天佑大梁!”“天佑大梁!”

      众人的齐声呐喊响彻四野,像是长夜里的一把利剑劈开浓雾的瞬间,有光。

      *
      安排完战场清扫事宜,贺辞犹还紧绷着情绪,站在舆图前默默。

      “经此一役,羯人战力能去十之六七,若殿下安排的段氏鲜卑族人能在外围对逃散的士兵再打击一番,就又能再减一分。”

      “殿下,有人找!”
      姜泠一抬头,山脊的另一边,几个青年边推推搡搡这两个军士,边向他们走来,她灿然一笑:“说曹操曹操到。”

      打头的青年正是段氏鲜卑少主段秀长,似与姜泠十分熟稔,远远的露出笑容:“阿姜,你看我捉到了什么?”

      这两个字眼轻飘飘的入了耳,贺辞蓦的睁大眼睛,心如擂鼓,回头望向姜泠。

      公主殿下的目光全不在他身上:“少主,雒阳一别,竟有四五年了,您可一切安好。”

      “好的很,你若多给我找点仗打,就更好了。”
      段秀长笑道:“我日前一收到你的信,就收拾行装,枕戈待战。盼了小半个月,也没等到你来辽东调兵。”
      “问了几次,才给我一个在外辅助的活儿,哼,真是大材小用。”

      姜泠也跟着笑:“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我已来不及去一趟辽东了。是金子在哪都发光,断后这样重要的事,不交给你给谁呢。”
      她望向对方身后:“这不是,还有意外收获?”

      段秀长点点头,让开些来,身后被捆着两人露出了脸,一老一少,一人着汉衣,一人穿羯甲,却长着七分相似的脸。
      众人吃了一惊,那汉人老者正是此行前来助阵的刘主簿。

      他被人踢坐在地上,只哀哀的喊了声:“世子。”

      贺辞一愣,被这诡异的场景拉回些注意力:“怎么回事?”

      “贺世子你猜,你们赵都尉的亲信主簿,在战场上忙什么呢?”段秀长唯恐天下不乱的自问自答起来:“通敌!”

      “咱们殿下之前得知了你的遭遇,就察觉到刘主簿有问题了。一个经验丰富,身居高位的官员,哪能还不如你敏锐。便一直让苏十七盯着他呢!”
      “果然,战事一起,就看到姓刘的偷偷放水,竟亲自带着这小子跑了,嘿,这小子可是涂谷的亲兵,不是一般人嘞。那狠劲,若不是撞上我们,两个苏十七也追不上!”

      “咳咳。”姜泠哪想到他张口还要损人,忙假咳一两声,带头询问起刘主簿来。

      却原来,这刘主簿多年前与一羯女有一段露水情缘,得了这个儿子,取名撒咄。这孩子羯人血统明显,刘主簿不敢亲自养他,却时时为他牵肠挂肚。

      数年之前,撒咄因为机敏又通汉语,被涂谷委以重任,做了亲兵,在查探时,与刘主簿父子相逢。
      从此两人虽身在敌营,却时有联系。

      此次羯人南下,撒咄没向父亲透露太多,却也早早通信。刘主簿听他言语,心知有异,却害怕引起了赵都尉的注意,送了亲子性命,便在北巡期间处处替他们隐瞒。
      甚至在这决战之际,依旧陷于一己之私,公然在战场上通敌。

      这一段前缘讲清,现场的人俱都沉默了。
      就连姜泠,此前也揣测他重利忘义。不曾想却是,隔着国仇的血脉亲情。

      撒咄幼时,因为汉人血统在羯族受尽屈辱,他的父亲也为了自己的家族名声放弃了他,稚子又何辜。

      刘主簿膝行到贺辞面前,重重的叩首,发冠跌落,一头花白的枯发下,泪眼婆娑:“世子,世子与我相识多年,我自你小时就喜欢与你相处。那是因为我看到你,就想到我骨肉孩儿,与你一样流落他乡。”

      “我隐瞒军情,又在战场上通敌。自是万死难辞其咎。但是撒咄他,他还是个孩子,从前为涂谷所用是他没有选择,求世子饶他一命,他以后一定会做个老老实实的大梁人。

      被压跪在父亲身后的年轻人猛地抬头,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直射而来,与贺辞一触即离。又微微的低了下去。
      “我不需要你假好心,你以为你是谁,今日种种都是我哄骗于你。你还是闭嘴,留住你的贱命吧。”

      父子两个的你来我往,方式虽有不同,其实都在努力护着彼此。让贺辞不免想起自身,心中一时酸涩。
      他唇角微动,正要说话,却姜泠打断了。

      “明知血海深仇,却耽于一时欢愉;袖手旁观儿子的遭遇,又牺牲国家和百姓去成全你的爱子之情。事到如今,又想装可怜引起世子的共情。刘主簿,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女孩的声线柔软,吐字却冷酷。贺辞停止了内心郁郁,目光被牵动。
      姜泠柔和的五官在昏暗的天际下熠熠生光,与恰到好处的冷硬目光诡异的和谐。

      “秀长,烦请你替本宫将有违军令的刘主簿送回信都。”
      她第一次端起了公主架子:“你的诡辩还是留着说给都尉听吧,咱们不好越俎代庖的。”
      言浅意深,前有公主钧令,后有异族押送,赵都尉怎么也不会从轻发落。

      贺辞沉默着没有阻止,奔腾的心跳却缓缓恢复了正常。

      他在想。
      这个公主,与阿姜有再多相似的地方,也终究是不一样的。
      杀伐果断,心有城府。她应该很能保护自己。

      那就让梦中种种,留在梦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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