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犹对当时月》韩舟许

14、第十四章

　　夜凉如水，月色溶溶。
　　空气里寒意极盛，如同那年戍夹山上飘着雪的寒夜一样。
　　连空气里弥漫着的血腥气都似曾相识。

　　姜泠玉色的披风已经被血浸湿，对面忙活不停的军医，在这寒风凛冽的夜里，出了一头热汗。
　　她低头用绢帕为怀中的少年擦去唇边不断涌出的血沫，在模糊的视线里观察着少年的眉眼，心里好像有老大的残缺。

　　这是她没有见过的贺辞，有着比她记忆里更加青涩柔和的线条。
　　即使穿着盔甲，也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从前她常常听人说起，贺辞的少年时光是在河间的校场上飞扬。
　　可她没能见到他勇冠三军的恣意飞扬，却先见了他在乱军之中挣扎。

　　是哪里出错了？
　　是因为，没有和赵元娘议亲吗？
　　女孩拿着绢帕的手微颤，有些不敢深想。

　　“公主，曲阳的百姓和士卒闹起来了。”
　　匆匆而至的小兵卒打断了姜泠的思绪，她飞快的揉揉发酸的眼眶，恢复了镇静。

　　“怎么回事？”
　　“他们要打开城门，迎接世子回城。与挡在城门的士兵起了冲突。”

　　一旁处理好伤口的袁副将忙上前，三言两语说清前事。
　　“世子两胜羯人，百姓们都发自内心爱戴他。现在没了外敌，他们一定想让他回去好好疗伤。”

　　姜泠侧目问道:“那杨县令还不肯开城门吗？”
　　“是。”
　　公主殿下撩开披风，解下腰间的荷包，将它递给对方，冷声道: “拿着军队的身份铭牌和我的公主印去叫门，声音大些，务必让城楼内外的人都听见。”

　　“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臣等有失远迎。”
　　姜泠应声抬头，看到杨县令苍白的面孔上浮起疾行后的热汗。
　　但吸引她注意的，却是被士兵们挡在不远处的一些人。

　　他们有的锦衣华服，有的短褐穿结，此时俱都混在一起，被凶神恶煞的士兵挡在外围，还个个伸长了脖子眺望。
　　“那是要迎接世子的百姓？”

　　“正是。杨大人命他们不得跟随，但他们还是非要来亲眼确认世子平安。”
　　袁副将拖着伤站起身，道:“他们是在感念世子救了曲阳，并不是想冒犯殿下，我去劝劝他们。”

　　“嗯。”
　　姜泠低头看着贺辞紧闭着的双眼，轻声道: “劳袁副将告诉他们，世子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杨县令。”
　　四周的空气干冷而静谧，女子的声音清亮，保证在场的每一个百姓和士卒都能听到。
　　“国朝养士百五十年，竟养出你自私无耻的人物。踟躇而误国，至忠臣良将、治下百姓于危难，该杀。”
　　她话音刚落，就有穿甲的士卒上前，狠狠的按住了杨县令。
　　不远处，得了公主两重保证的百姓们纷纷下跪，真心实意的称赞着：“公主殿下明鉴！”

　　杨县令匍匐在地上挣扎:“我是大梁朝廷委任的现任官。依照律法，公主殿下没有杀我的权利。”
　　“那又如何。” 对面的小公主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露出今夜第一个带着凉意的笑容。
　　“今日我是杀不了你。但来日，民意定将你，杀之而后快。”

　　*
　　贺辞从长久的昏迷中，悠悠转醒的时候，曲阳唯二两个闲着的人都围在他的床头打转。

　　陈四郎在之前的战斗也受了伤，不过比此刻还躺在床上的贺辞要好很多，他兴致勃勃的重复着那日的场景，简直像是姜泠的头号迷弟。

　　“我就说天下竟有那样神仙似的人物，原来是公主。我陈四郎有生之年居然能被公主所救，真是死也值了。”
　　他凑近了贺辞，兴奋道：“殿下可真厉害啊，杨县令还想狡辩。却被她三言两句说的哑口无言，她怎么骂来着，踟躇而误国，无耻巨蠹。嘿嘿，真是有气势。”

　　无忧甩给他一个大白眼：“不过几句话就给你说服了，要是我，非三刀两洞，把那个混账吊城楼上，让他血尽而亡！”
　　陈四郎气的要跳起来：“那人还关在牢里呢，你这么厉害，你去啊。”

　　眼见着两人要吵起来，贺辞只好勉强撑起身来打断：“我这几日伤重，都没有问过现在城中怎么样？杨县令被抓了，谁主事？”

　　“这个公主从灵寿征了整整一万兵，我和崔凉带着你给伯父的信借来了四千人，如今都在城外驻扎着。”
　　“听说公主来的时候，遇到被你们突袭过的羯人，乘胜追击，狠狠打了一场，说是给彻底打散了。如今围城之困是解决了。”
　　无忧瘪嘴道：“那个害过你的李县尉，公主说他是听从姓杨的行事，公罪不纠。如今是他和崔凉一起商量着主事。不过已经写了信给伯父，他们很快会派得力的人来的。本来以为我们是来打架的，所以来的匆忙，谁知道有这摊子事呢？”

　　贺辞接过汤药，疑惑道：“公主殿下从灵寿征了一万兵士？这么多？”
　　“是呀，她是这么说的，还抄近路从戍夹山一路进的小杨树山，一来就歼敌数百人。还没进城又救了你。”

　　戍夹山？那不是灵寿侯藏军的地方吗？一丝奇怪的直觉涌上贺辞的脑海，他无意识的喃喃道：“那还真是厉害。”

　　“呵，当然厉害了。”无忧有些不高兴。
　　“她一会是李氏商行的千金，说要找你做生意。一会儿又成了大梁的公主，还能调动这么多士兵。上次还哄着我玩。”

　　贺辞这才从她口中得知前事，看来那日，并非错觉，那姑娘确实是对他笑了。

　　公主的话，梦里大梁国破，陛下殉国，太后与贼首同归于尽，倒真的没有公主一星半点的消息，她会不会，流落民间，辗转到了自己身边呢？
　　不过，此刻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众所周知，公主殿下与丁氏不和，她怎么会代表李氏商行在外行走。”

　　陈四郎找着机会，忙插嘴道：“那岂不是大好事，曲阳现在缺粮得很，李氏商行应该有吧，听说那是大梁数一数二的大商行诶。”

　　*
　　冬日寒湿，黑云压城。
　　短暂获得平静的曲阳百废待兴，向来人来人往的县衙此刻一片静穆。只有后堂的小窗透出微微的暖意。曲阳临时的草台班子在唯一一间温暖的屋内，面面相觑。

　　崔凉再一次把面前的算筹打乱，语气里说不出的沮丧:“我没算错，殿下带来的全部粮草，按最好的估计，一人一日三两半米粮，就能撑出正月。到时朝廷的救济或许能到。”
　　“你也说了只是或许。”

　　姜泠在北境这么大动静的调兵遣将，自然瞒不过朝廷，就算再示弱也避免不了丁氏的打压。
　　“每日三两半米粮。若都是妇孺，倒也能勉强度日，可那些青壮年能行吗？城外的将士能行吗？岂不是白白糟践战力”

　　一直躲在一旁装鹌鹑的李县尉终于在一旁弱弱的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不把城中之前收容的百姓放出去，羯人到底抢不完他们的存粮，说不定还能收些盈余。”

　　崔凉一顿，越发不痛快:“一时有难，就要掠之于民。还要脸不要。”
　　“其实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比起崔公子的少年意气，姜泠现实的多。
　　“我听说赵都尉派来的长于民政的官吏，写信来也是这个想法？。”

　　崔凉点头，道：“但羯人再败，到底也只是被击溃，说不上还有多少人藏身于野。仅仅拖图和涂谷汗王，这两个部族就我们人数相当。对出城的百姓是个威胁。
　　李县尉接话道：“我们可以派士兵去取。”

　　“士兵的命不是命？”姜泠摇头否定：“若小股部队狭路相逢，谁是羯人的对手。再说，一旦我们分兵，难保敌人不卷土重来，各个击破。”

　　“既如此，不若主动出击，俗话说，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裹挟着寒意，摇摇欲坠。

　　“阿辞！”
　　“贺世子。”
　　贺辞长腿蜂腰，身形消瘦，眼里透着凌厉的光：“以羯人今日之投入，我们若能主动出击，重创而歼之，可保边境十年平安！”
　　少年重伤后的苍白脸色，也掩不住他的灼灼目光。

　　“不是，世子大人，这可不是说说而已……”李县尉忙道。
　　“咱们现在虽有兵力，却没人能统帅全局，打仗总不是堆人头吧？”

　　“我来呢？”
　　“胡说。”崔凉皱眉：“你身上还有伤呢？”
　　“是呀，世子，你虽骁勇，但是主动出击和偷袭守城有所不同，损耗是极大的。”

　　“我信世子。”
　　一片质疑中，姜泠轻声打断了他们的犹豫，坚定与少年对视：“世子此前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天赋和实力，不是吗？”
　　“羯族为祸北境数十年，若面前真是能重创他们的机会，还请世子尽心筹谋。”
　　她站起身，行礼道：“我替北境百姓谢谢世子了。”

　　“但是，阿辞身上带着伤……”

　　“那就请军医多操些心。”
　　姜泠露出了轻描淡写的笑意：“世子这样的人，注定不甘于庸碌，再呕心沥血内心也是高兴的吧。”

　　贺辞眼神沉沉，落到她的面上，女孩的眸光里一片坦然信任，竟然无端的让人生出些默契和勇气来。
　　少年颔首，声音轻的仿若一片羽毛：“多谢，殿下。”

　　他转身指向舆图：“此去北上多雄关，唯有黄芪山一路没有障碍，那有一个葫芦峡，最适合设伏。咱们可以分兵合围，因势导之。”
　　众人去看，果真如他所言，这一路偏僻却通达，很适合羯人回草原。

　　崔凉拊掌道：“这样好，我有都尉给的四千兵丁，对地形熟悉，就由我们去追击，保证将羯人全赶到这葫芦峡去。”

　　“既如此，我带来的兵丁就用来设伏吧。”姜泠接话：“他们之前常在戍夹山演练，是擅长山地作战的。”
　　贺辞一愣，默默看她。

　　“世子放心。”她温和笑笑，手心里拖着一枚精致的虎符：“他们只会是你麾下普通士兵而已。”

　　贺辞指尖微动，从女孩柔软的掌心接过这份沉甸甸的信任。
　　一撩衣袍，深深的行了一个大礼：“贺辞，定不负殿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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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开始并肩作战的日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