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世家》温柔小意

3、只许姚黄独步

　　复过芍药圃，登玉兰坡，尽后方是姚家内宅。老太太住的正堂额曰萱堂，题着“顾复之恩”四个字。官妆打发侍女去报，钱氏因略一住脚，玩赏题词，对官妆道：“词虽用滥了，笔力却好，蚕头燕尾，丰筋多力，想是寻芳公手笔。”

　　官妆尚未说话，堂上彭城县君吴氏早迎到门前，遥遥笑道：“官妆，你伯母夸你呢。”

　　吴氏年纪已有六十许了，头发花白，保养得却好。衣着亦极考究，石青色衫子上并无多余纹绣，只以二色金缂了一对白鹇，却自有一种流水般粼粼的光彩。那料子很稀罕，非寻常妆花、洒金、香云等花样，银儿之父亦是织造司官员，一时竟认不出来。

　　钱氏虽位高，却年轻，不肯自恃贵重，便上去与她寒暄，这方知道是官妆的字，赞了又赞，极口道：“从来字最易得，也最难得。说句托大的话，我们家几个孩子也算略念过两天书了，可着她们兄妹姑嫂比，也不过男人堆里才数得出来一个二郎跟得上她的脚踪儿。有这样好孩子，原是你老人家的福气。”

　　吴氏笑道：“怨不得都说你会说话，再夸时，便要把我们官妆喜坏了。”

　　按说这时候吴氏该顺着赞一赞周家的几个孩子，然而老县君并不搭话，尤其一言也不肯语及周二郎。钱氏略知其意，脸上仍含笑，心里却淡了些，只得与吴氏说些家常，又叫孩子们来拜过。

　　周家孩子多，都来拜了，姚家二娘子与三娘子却都在外头陪客，没脱开手，只剩四娘子观音过来行了礼。吴氏因道：“咱们家的人呢？平日里只围着我转，转得我发晕，今儿怎么只剩了你两个？去叫金轮过来也拜一拜他伯母罢，人这样少，倒像是咱们家孩子不知礼似的。”

　　实际姚璜自娶妻开始就连着生女，好容易前年才养下了一个小儿子来，他又只一味埋首在花房里，不是小娘子们迎送世交，难道让襁褓婴儿去？吴氏又年老体弱，更不敢让她去了。

　　钱氏并不是狭隘之人，还未笑说不用，里间却似早预备好了似的，出来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打扮得珠光宝气，见了钱氏便拜道：“五郎给郡君请安。”

　　若说这是乳母下人，妆扮得未免失于妖艳，若说是小郎君的生母，却又太张扬了。寻芳公元配死了好些年，也没听说过续弦，更不可能是主母。钱氏拿不准，便作不见，只含笑叫起，又问吴氏：“哥儿乳名叫金轮？”

　　吴氏瞥了那妇人一眼，似有些失望，道：“是，大郎取名儿你是知道的，家里孩子们一概照着牡丹来，也是他忠于王事的痴意。这‘金轮’二字，是从‘金轮黄’上来的。”

　　钱氏眉梢微微一挑，没说什么，只叫人封了见面礼物送来，拉些闲话，却也再不提及自家二郎如何如何好了。

　　不片刻花厅里席面预备好了，虽不是饭点，然而姚家殷切，预备了新鲜花样的点心与头年的牡丹露酒，官妆又叫人拿小厨房里炖的汤来。钱氏走了半下午，也倦了，便不推辞，领着晚辈移步。

　　再要列座，钱氏冷眼看着，姚家的座位却不妥得很。自来主宾分坐，也有主人在上的，也有尊长在上的，后头按辈分、尊卑慢慢排。吴氏也与钱氏一同坐了主位，下头是周家人，姚家的平辈为示敬意坐在周家的平辈之后，是个斯抬斯敬的意思。姚家人里却不是按长幼排，反而吴氏叫金轮坐了最上首，官妆坐最外，中间是观音。

　　若说让官妆打点照顾里外人等，所以坐最外来方便走动，则观音是管着干什么的？她也有十来岁了，并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尤其抱着金轮的那个妇人也坐在小郎君身后了，这显见得是生母，却从没有侍妾坐在正经小娘子前的理，哪怕不是正前也不合适。这般无礼，钱氏猜得一二，眉头微蹙，旋又展开，心中叹了一口气。

　　官妆脸已臊红了，亏得今日粉用得多，强压着，却不敢露出异样来。座中又要照顾席面、又要与长辈玩笑、又要与平辈关照、又要时时看着弟弟，只怕他哪里略不舒服一点儿，中间又敬酒、劝菜、说牡丹、讲故事，世交们的家谱在她心里一本本放得比本家还全，直是满座生春。

　　钱氏原是以小见大，见姚家长幼乱了，便熄了讨她作儿媳的心。然而又看她实在是色色周全，所见过的女郎里并没有半个比得上她玲珑的，心里舍不得。想了一回，看众人多倦了，顺势略按了按额头。

　　官妆立时笑道：“伯母既累了，后头还有几间空屋子，何妨领着阿嫂姐妹们去歇一歇？东西都是现成的。”

　　钱氏更叹惋了，因道：“我们老了，觉少，你们孩子都去罢，让我与你阿婆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也有许久没见了。”

　　官妆答应了，引着李氏等人往后头去。后一进往东过两个跨院就是客院，满栽着花面盈尺的昆山夜光。这种牡丹花瓣绸缪如叠碎玉，又有一种奇白，夜中与月争辉如同明珠，虽也有几家有此种的，却只有姚家花盘这样大。院子里又有一株高高的梧桐树，树下三眼清泉汩汩流着，水边立着两只小小的竹水车，院外粉墙一概不用，都是点点的湘妃竹护着。

　　周大娘子玩赏片刻，道：“昆山玉碎凤凰叫。”

　　官妆含笑一颔首，引着她们看正门上的匾，正是“梧桐宿”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