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世家》温柔小意

2、独立东风看牡丹

　　过了一刻多钟，牛车方慢悠悠地到了园子里。下车前，女眷们都罩上长面纱，薄若蝉翼的整块轻容纱自头及脚都裹着，刺以金花，每条足值一百钱，更不用说别的钗环裙袄。长媳李氏犹叹道：“今春原该给你们做几件拿得出手的衣裳的，是我虑得不周，这一回又要败给姚家的娘子了。”

　　周大娘子笑道：“咱们家原是读书人家，不比他们豪富的门第有根基，大嫂虽疼我们，也不必这么抛费。”

　　周家虽是读书发家，然而至如今已做了数代官，周少卿更是四品的大员，说一句“世宦之家”绝不为过，女眷们平日也是锦衣玉食。银儿心里纳罕，姚家何等富裕，才能让周家人也甘拜下风？

　　还没想毕，门前已过来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她身边分明还陪着十数个年轻的官家女眷，一般是水嫩年纪，看到人眼里，那些却都跟陪衬似的，只有这一个袅袅地立在地上：“可算来了，叫我好念！”

　　她一边说着一边辞了那几个逛完园子出来的女郎，过来拉着周大娘子的手笑道：“我还说你们家今年好兴致，难得家里人口都在，要来玩，我必定先预备下酒菜招待。可见是与我见外了，这过晌午才过来的，定是在家用了饭，可惜我新得的好云腿，现还在灶上与野鸡崽子一同煨着呢。”

　　再方是与钱氏等人见礼，口称“伯母”“阿嫂”，又望着银儿笑道：“这一个眼生，想是亲戚家的孩子。”

　　按说她的行动并不是那么于礼数上周全，可是态度可亲，姿态又大方，钱氏最喜欢这样拿得出手的女孩子，因笑道：“官妆大了些，更出息了。只是我们家的外甥女儿可不比你场面，孩子还小呢，才十二，你可看顾着你妹妹些——银儿，快来拜了你官妆姐姐，叫她给你见面礼，不须与她客气。”

　　银儿觑眼看了女郎几回，见她穿着深紫的大衣裳，色极沉稳，然而与她雪白的脖颈与手腕相衬，却无端有一种风流婉转。底下杏子黄的裙子里大约是织着金，触目辉煌灿烂，想了一刻，方记起来是苏州织造去年进上的“百两金”，恐自己失态，便垂了眼。又来时周大娘子也殷切说了几回此人，说是姚家长女，与周家人处得甚好，因行了个礼，口称“姐姐”。

　　官妆忙也叙了礼，又扶银儿起来，看她衣裳是碧色素纹的，便知道了。谷雨赏花，周家总不至于连一件能见人的颜色衣裳都不给外甥女，且既有外甥，没有妹子，大约是守孝。遂回身命丫头去封了一封见面礼：“一时仓促，妹妹可别见怪。”

　　四色礼物拿到手里，乃是一双扇面，一匣丹皮，一串香珠与一对鹅黄洒金的牡丹绢花，大有四五寸，托在掌中，宛然如生，十分可爱。

　　礼物备得快不过是治家有方，下人听话，周家也有这手段。四样礼物既合闺阁用，又不离牡丹，让人记得住姚家，则是主人的用心了。钱氏是早习惯了的，只对着那绢花啧啧叹道：“好个‘缕金黄’，难为你做得这样精巧，便进上也够了！”

　　官妆却抿着嘴儿笑道：“伯母只拿我取笑，家父不理俗事，我不过顶了这个缸，弄些小巧，与世交亲友家略尽尽心意罢了，哪里就说到进上了？”

　　钱氏望一望她，神色更满意了：“总是你懂事罢了。”

　　周家二郎尚未说亲，又与这位官妆姐姐当龄……银儿自觉明白了，把脸一扭，只退到后头去与姊妹们一起走着，不肯在前与姚官妆和舅母并行。

　　前头官妆正应付钱氏，又与周家姑嫂一一引见各色牡丹花：“我就知道你们原是来看‘缕金黄’的，只是今年禁中兴致好，早早传进去设宴摆放了，连我们也没得看，只好让你们扫兴了——这是家父今年新培的‘界破玉’，色既如吴江白练，瓣中又擘一线桃红，天然娇媚，宛如约素界绯。惜失之香艳，总不如‘独占先春’温润轻妙。”

　　钱氏赏了一回，道：“能独出心裁已是不易，何必再苛求？寻芳公也实在是假天之力了，真难为他！”

　　再向前又遇见了几家亲友，也有姚家其余小娘子领着的，也有自来赏玩的，官妆与钱氏都招呼了，方去看新种“独占先春”与“粉黛争春”。

　　银儿留心看着，姚官妆与钱氏似都与那些人相熟，周三娘子却在后头低声道：“当年还是多亏了我们家才与这些人家搭上话，如今倒装得多熟似的……”话未说完，被周二娘子拧了一把拉走了。

　　一路穿花度柳，越走越往后宅去，四周围处处都是各色牡丹，周大娘子向官妆道：“你的品味越发精进了，我看着一路过来一步一景，牡丹之间也略穿插着几处荼蘼架、桃花坞，反衬得牡丹更雍容了。”

　　官妆含笑道：“哪里就是我之功了呢？还是家重慈会调理罢了。”

　　钱氏道：“我难道不知道她，手笔必定不这么活泼，还要沉凝得多。你只是一味自谦，连我们大丫头这么文静的人也映得猴儿似的，还不足呢。”一面说，周大娘子、李氏与官妆都笑了。

　　到“独占先春”处，只见花大如碗口，一瓣便要三寸许长，花面总有七八寸，色皆深红，连花心都是檀色的，蕊微黄，晕着一缕金粉，极端庄可爱。钱氏道：“必是以‘缕金黄’转枝的，否则哪里来这么正的金色！”

　　官妆笑道：“伯母好眼力，也是赶了巧，这花颜色与大小原没什么出奇的，不过胜在传下来的这一缕金粉上，竟能传下去，我们试了两三年了，代代都有，正说今年选好的进上呢。只可惜开得早，到现在其实快谢了，不过花房里还暖着几盆，明年早些往宫里进才好。”

　　钱氏赞不绝口，又看“粉黛争春”，却是银红色，花也不过四五寸、三四寸而已，一丛开数十朵。其繁复绚烂倒也可取，只是半开，香气也略淡。钱氏因笑道：“这花开得晚。”

　　官妆笑道：“是，它最晚，过几日才大开，且等着呢。”

　　李氏道：“我猜着你要拿这两种进了谁去了。”

　　周大娘子笑道：“我也猜着了。”

　　钱氏笑骂道：“小孩子家，只管说嘴，这话是玩笑得的吗？”又向官妆道，“你要拿‘粉黛争春’进后宫诸主位去原合适，既有‘独占先春’在前，便不犯中宫的体面。只是‘争’字不妥，须知后宫总以安分守己为要，若依我，拈一个字换了也就是了。”

　　官妆忙谢了钱氏，道：“咱们家与伯母原不是外人，伯母不弃，与我一个字罢。”

　　钱氏也不推辞，道：“便以‘生’字，可使得？一会子咱们去见了你阿婆，我与她说。”

　　换字容易，寻芳公姚璜并不管这个，要说通了老太太才难，亏得钱氏与家里向来相熟，老太太也听她的话。官妆谢了，又领周家人往后宅去：“略尝尝家里新制的点心，也是我们的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