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世家》温柔小意

4、日照芳难驻

　　内里回廊连着数间房舍，并不一定依格式而建，反而曲折回环，像是苏样的园子，处处依山傍水，各有千秋。官妆因叫了此处守院子的侍女来为客人铺床，周家人亦各自带了侍女乳母，不虞没人伺候。唯独银儿才到不久，尚未买到合意的丫头，随身乳母又老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上茅厕。

　　官妆因吩咐自己的丫头道：“小素，去服侍王娘子安寝。”

　　银儿推不得，又困了，只得先睡下，看官妆亲自给她在房里鼎内点了一炷花蕊夫人衙香才走。

　　周家人安歇了，官妆出得梧桐宿，却只觉心神交瘁。才用点心那会儿阿婆几乎是把抬举金轮放在了明面上，若单抬举他也罢了，偏又要连着李黄一起抬起来，当着钱氏的面，把自己置于何地？

　　恰日头好，她站了不过一刻，便有些晕了。另一个丫头大素忙把随身的绣垫展开，低声道：“娘子且坐会子罢，哪里就一刻缺不得您了呢？这么连轴转，人家也未必领情呢。”

　　官妆依言坐下，苦笑道：“你倒越发懂事了。”

　　大素道：“昨儿预备到四更天才歇下，今儿五更里又要起来待客，难道我这双眼就是白长的，看不见不成？身子才是自己的，娘子便替他们操碎了心，到底这些东西还是留给男人的。到时候饶一副嫁妆打发了，还要说你一句厉害呢——什么好名声不成！”

　　大素一向较小素稳当，然而嘴也利，官妆浑身发软，实在没力气与她斗嘴，只得怏怏道：“我难受得这个样儿，你只来怄我，哪一天怄死我了，只怕你还受用些。”

　　大素也自悔失言，低声道：“原是婢子说错了话，娘子别跟婢子计较。可是娘子一向也要替自己打算些，谁家小娘子日日迎送客人的？若说是为了家里，父祖都疼你，也就罢了，便累死了也有个知冷热的人。偏又要卸磨杀驴，五郎才几岁，连李娘子都抬上来压着你了，娘子这二三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她说得激动，声音略高了些，官妆立刻道：“噤声！”左右看一看，方道：“既是一家人，我难道还居功不成？爹又不管事，阿婆更老了，西施、朱衣与观音叫我一声姐姐，我总要想法子打发她们风光出了门子才算完。至于金轮，那更是分内的事了。以后这话也不必再提，再提，我只当你人大心大，要寻高枝儿去了——别拉着脸，扶我起来去报阿婆和钱伯母，她们说了一会儿话，怕也要歇呢。”

　　大素跺了跺脚，只得仍扶了官妆起来。其实按她心里，姚璜是一味埋首于培育牡丹的，虽然专才卓绝，毕竟不管事，难免累得女儿也辛苦，要不然女人在家从父，哪里就这么累了？是以官妆正合一个通情达理的婆婆与一个知书识礼的夫君来照应。本来钱家与姚家原是旧交，很算一个好夫家，偏偏吴氏不知为什么，听钱氏露了几回口风，只是不肯。

　　周家到底有什么不足的？大素皱着眉扶着官妆往前去，心里一面想着。论家世、论人品、论才干，周二郎都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两家是世交，这孩子是从小看到大的呢。更别说连舅姑娣姒都好相处了，多么难得，难道非要把小娘子嫁给王公侯府才算完？可是姚家自老大人走了之后就算断了宦名，只在户部行走，领银办差罢了。皇商之家比起芝麻小官来自然高出不少，较之世族却气怯得多了，哪里就攀得上了呢？

　　主仆两个走到萱堂后，后门处小丫头正打瞌睡，见她们两个来，忙笑着摆了摆手，意思是钱氏与吴氏在耳房里说话。大素因笑一笑，拿了点随身的玻璃糖给她，小丫头笑着一福身，仍瞌睡起来，留她们主仆去回话。

　　钱氏与吴氏却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钱氏提了多回周二郎，吴氏都不搭茬，她原已不指望两个孩子能成就好事了。然而官妆毕竟是个好孩子，又是没出阁的小娘子，寻常不好折辱的，两家是世交，看见这样无礼的事须委婉提醒一句方是亲戚们的本分。

　　不料吴氏反而全不理会她的话，钱氏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打定主意不多留了——诗礼之家，温柔敦厚曰《诗》，昭穆有序曰《礼》，姚家占了哪一样？这样乱象既生的地方，兴盛不了多久了，且又无礼，原不是一路人。

　　她才打定主意，一抬眼，却恰看见官妆领着一个丫头进来，行动端方合度，恨得直咬牙——偏生在了他们家！

　　官妆只看她面上有异，心里已猜着了七八分，也知道今日家里排座时叫人看了笑话，因笑道：“我倒慢了，伯母等急了不曾？也去歇歇罢。”

　　钱氏笑道：“你何曾慢了？我与你阿婆才还说呢，你是个最聪明周全的好孩子，只是忒累了，往后还是好生保养自己要紧。”

　　这话说得大是迥异于常，倒像是临走叮嘱的模样。官妆已知道这一家亲戚从此怕就淡了，还待再说几句，外头二妹西施与三妹朱衣却携手进来了，后头领着几个衣饰极尽华贵的年轻女郎：“阿婆，郑家的郡君与小娘子们到了。”

　　官妆心里“咯噔”一声，觑眼看钱氏，果见钱氏的脸色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