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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四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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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陈星远显然一天都不需要开会,头发已经低低地绑起来,胸口露出藏蓝色的T恤领子。
他开口问她,有些担心:“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如果关飒感觉正常,自然会选择避开医院的高峰时段复诊,他说着去看她的用药情况,又补了一句,“头疼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症状?”
“不明显。”关飒从小接受治疗到如今,用过太多药物,一旦副作用加重就要进行调整,她认真想了想,回答,“偶尔反胃,一直没什么精神。自从我妈走了,我这两年失眠的情况好多了,反而每天都困,别的还算稳定吧。”
陈星远斟酌药量后,又去翻看关飒的记录,聊她近期的日常生活,顺带关心了一下假发店里的生意。他问她最近遇到的客人,确认她的思维和表达都没有出现问题,也没有出现被控制感和思维散播,最后又说:“幻听和幻视的情况有好转吗?”
关飒没说话,低头慢慢地转手里的糖盒。
对面的人不催促她回答,目光落在她最近的记录上:“你见到方焰申了,不是幻觉?”
关飒喝了一口温水,放松下来说:“这一次我能确定,因为幻觉里的他……眼睛还没有受伤。”
“所以和他偶遇,让你产生情绪变化,导致你再次看见‘流血的人眼’,妄想加重。”陈星远很清楚她的症状,又示意她不用紧张,“这是典型的思维障碍。”
在关飒的认知里,病情迫使她把自己当成方焰申受伤的罪魁祸首,反反复复求证,而在医学角度,这是一种阳性症状,属于妄想的范畴。
“除此之外,你还记得自己做过其他什么事吗?比如不合常理的,让你清醒过来觉得不舒服的行为?”
关飒听见这话笑了,眼角微微下压,她信任自己的医生,因此说得十分坦白:“我勾引他,和他表白,但他拒绝我了,让我想起来就觉得生气,这样算吗?”
陈星远一愣,随后也笑了。
他往后坐了坐,手里转动的笔被按在桌上,很肯定地说:“你的病情控制得很好。”然后他点开电脑,放了一首舒缓的古典乐,又说,“庆祝一下,这里的办公室隔音效果不怎么样,凑合听点大家不嫌吵的吧。”
关飒对古典乐完全无感,只好把糖盒收起来。
她扭头看窗外,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外边已经渐渐飘起小雨。
她有些出神,一旦松弛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安静而沉默。
桌后的人写好各种处方交给她,又看着她说:“你来这么早肯定还有事,说吧,还需要我做什么?”
关飒精神倦怠,但偏偏弯着眼睛笑,看着他说:“陈医生,我想进行催眠治疗。”
“不行。”陈星远不假思索地回答,“催眠确实对心理问题有一定帮助,但明确的精神障碍必须通过药物治疗,已经超出心理范畴了。而且你的病史长,催眠会刺激潜意识呈现到意识层面,我无法预料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还会加重对你的刺激,导致丧失自知力。”
关飒不是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她接受他治疗的初期就有过这种想法。陈星远理解她的诉求,因为病人总想弄清关于自己幻觉的真相,可他们无法理解这些念头本身就是疾病带来的痛苦。
关飒不断对自己所谓“看见”的阴谋进行求证和分析,这就是精神分裂的常见症状。
陈星远不同意,告诉她事实:“方焰申的伤和你没有关系。”
她摇头说:“不,我是想回忆小时候的事,我需要更清楚的记忆。”她睁开眼看着他说,“我在疗养院里看见了一些事,涉及人命,涉及很多和我一样的患者!他们没有条件得到治疗,只能被当成疯子,甚至被人谋杀……”她越说越有些激动,撑着桌子站起来,希望他能够听进去,“你相信我,出事了!十二年的悲剧重演,我必须想起更多线索!只有我才能帮他找到证据!”
“停,听我说,现在不要想了。”陈星远打断她,快步走到她身边,压下她的胳膊,示意她坐好。
他的手撑住她的后腰,带着力度慢慢松开。
关飒照做,深深吸气平复下来,又把杯子里的水都喝了,躁动的思维让她承受不住,她下意识地捂住脸。
周遭的音乐还在继续,大提琴的声音沉稳而华丽,让她绷紧的思绪骤然松开,渐渐陷入舒缓的旋律之中,很快,她陷入无意识的浅眠,倚在椅子上休息。
直到窗外的雨都停了,关飒才睁开眼睛缓过来,示意自己感觉还好。
陈星远没想到她还真能睡着,被她逗笑了:“我信了,你不失眠。”
可她还没忘记刚才自己的话题,仍旧执着地请求:“你能不能帮我一次,如果十二年前的事是真的,那我很可能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了。”
陈星远已经找到问题的关键,他泡了一杯咖啡,告诉她:“你喜欢的人是个刑警,方焰申的工作需要面对各种危险的现场,而你对他的执着,把与他相关的一切,在你自己身上不断放大,这不是个好现象。”
医生不该干涉病人在恢复期的私生活,他以往对此仅仅给出建议,希望关飒能够学会记录,用客观的方式试着辨别。
但此刻不同以往,关飒听懂了他的意思,她说:“所以你不会帮我。”
“作为你的医生,我需要对你的病情负责,一旦发病,后果严重,我不能再对你进行任何刺激。”
关飒看他态度坚决,也没必要再徒劳浪费工夫了。
她起身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收好,临近四点钟,这个时间楼下不会再有那么多病人,她可以去做常规辅助检查,于是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那个笔记本,那是陈星远送给她的,外封是科技环保材料,随身带着轻巧实用,封底印有浅浅的诗句:
Icangiveyoumyloneliness,mydarkness,thehungerofmyheart;Iamtryingtobribeyouwithuncertainty,withdanger,withdefeat.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博尔赫斯
关飒曾经很喜欢这首诗,以至收到这个笔记本的时候,她开始信赖陈星远,对医生的刻板印象所有改观。如今她把它放回包里,自嘲地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陈星远突然叫她:“关飒。”
她回身看他,窗边的人还穿着白大褂,双手交叠在桌上。或许是职业的原因,陈星远对自我情绪的控制非常好,面相柔和,永远不会和人进行激烈沟通,但此刻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显得格外低沉。
他看着她缓缓开口说:“作为朋友,我更需要对你负责。客观来说,方焰申拒绝你的表白,是好事。”
关飒狠狠地撞上了门。
他们并不知道,雨停的时候,方焰申已经开车来到三院了。
前几天扇湖里打捞出了东西,是装运过尸体的编织袋,凶手在里面装满煤渣和石子投湖遗弃。他们在袋子拉链处找到了某种黑色线团类的织物残留,算是个突破方向,已经送去检测。同时队里继续在村里暗访,虽然没查到第一现场,但逐渐有老人回忆起有关受害人的线索。
多年前,半东村里有个疯女人曹红,她嫁过来当年就死了丈夫,守寡没多久婆婆也没了,就剩她一个人,精神崩溃。没想到后来她自己也得了病,说是做过手术,不能再生孩子,这意味着连改嫁的指望也没了,从此她就疯疯癫癫地乱跑,根本没人管,再后来不知去向,根本没人关注。
随后经过核实,证实受害人就是曹红,案子暂时有了进一步调查的方向。方焰申见好就收,余下的工作留给了陆广飞,中午就从半坡岭回市区了。
没等他回家补个觉,方沫突然开始刷存在感,玩命打电话找他,显然那小子又从病房跑了,而且能让他这么上心的,又和他的祖宗有关。
电话里的人喊得嗓子都劈了:“哥,我遛弯的时候看见关飒来看病,她去七楼了,那层都是看心理的!”
方焰申刚刚熬了两宿,没什么精神头聊天,随口就编:“哦,心理问题,工作压力大吧。”
方沫愕然,不了解卖假发能卖出什么压力,但他每天刷微博,各种抑郁、焦虑的新闻层出不穷。他恍然大悟,心疼地说:“那可坏了,上次店里有人闹事,她肯定留下心理阴影了,别是抑郁症吧?”
说着说着他还来劲了。
方焰申怕这傻弟弟不知深浅又犯蠢,直接开车来了医院。
果然,方沫穿着住院服,鬼鬼祟祟地躲在门诊楼一层假装等号,很快四下空荡荡的,就剩他一个人在那儿掩耳盗铃。方焰申实在嫌他丢人,想把他扔回病房。
方沫抓着他坐下说:“先聊清楚,你和关老板是怎么回事?”
方焰申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歇了一会儿才说:“我和她认识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玩泥巴呢。”
这话透着不一般的意味,方沫更不干了:“胡扯,哪个小姑娘能看上你?也就警花姐姐老大不小的,天天围着你转。”
可惜他哥今天实在太累,没空废话,方焰申催他说:“小婶说了,明天要化疗,让我看着你,别胡闹,赶紧回去。”
方沫这才想起自己的治疗方案,一脸凝重地摸摸此刻还算饱满的发际线,叹了口气,冒出一句:“那正好,我找祖宗买假发。”
这人就不禁念叨,不远处的电梯门一开,关飒已经下来了。
方焰申知道她需要定期复查,于是一把捂住方沫的嘴,抬手打招呼:“飒飒?”
关飒扫他一眼,连眼神都冷下来,不肯说话,径自往化验室的方向去了。
方沫觉出气氛不对,扭头问:“你招她了?”
钢铁直男方队长回忆了一下,想起前几天夜里的事,敷衍着把方沫拉起来说:“快走!五点查房你不在,护士又得给家属打电话。”
他看见关飒去往化验室的方向,估计要抽血,于是趁着这点时间强行把兔崽子先送回了病房。
方沫躺在病床上还在胡说八道,虽然他的肿瘤切除顺利,但为了防止后续癌细胞扩散,最终经过专家会诊,还是决定让他接受一个疗程的化疗。
连护士都没见过精神头这么大的重症,检查完毕,和他逗了两句就走了。
病房没有外人了,方焰申觉得眉骨的位置一抽一抽地疼,被他表弟搅和得有点忍不住:“你不清楚关飒的情况,她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不一样,别自作多情,也别去店里打扰她,管好你自己。”
方沫突然安静下来,诡异地盯着他,看了半天问:“哥,你这是防着我呢?”
床边的人给保温杯续上热水,口气淡定地回答:“可以这么理解。”
方沫惊呆了,没想到人的脸皮能和岁数一起增长。
方焰申斟酌了一下,觉得和傻子沟通还是得撂狠话,凡事先断根,省得方沫不顾自己的病情每天惹事,于是他一边泡枸杞一边说:“我看着关飒十二年了,没你小子的份,懂了吗?”
病床上的人眼珠子都不转了,方沫原本以为是段小八卦,没想到误打误撞撞破了他哥的大秘密,他脑补出无数狗血情节,想起方焰申的那句“飒飒”,酸溜溜地开口说:“难怪……你这尺度太大了。”
“满意了?”方焰申伸手拍拍他的腿,微笑着补充,“再让我发现你找她,打断你的狗腿!”
“等会儿,哥你别忘了,还有冰冰姐呢,她和你并肩作战这么多年,等你等到三十岁了,别说你不知道啊!但凡和你有关的事她都关心,连我过生日都想着,每次你一盯案子人就没了,连句话都不留,都是她帮你和家里打招呼……你这也太渣了吧!”
方沫不过是顺嘴一说,但谁都没想到今天的事全都这么巧,正好门外有人敲门,病房的门根本没关严,人一碰就开了。
邵冰冰是来探病的,她素着脸,换了牛仔裤,日常出门看不出职业。她好心好意地买来水果看方沫,还带来最新上市的Switch游戏卡,怕他住院无聊,然而来得不是时候。
她进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僵了,浑身不自在。
今天队里除去方焰申可以先走之外,只让女同志换班回来了。邵冰冰的家离三院不远,顺路过来,她想过方焰申可能也在,但没想到一来就听见他们在说自己,前后对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让她进退两难。
三个人都有些沉默。
邵冰冰想当作不知情,尴尬地要打招呼,但平时胡搅蛮缠那套本事突然就破了功,仿佛直接让人揭穿老底,话都堵在嘴边,干巴巴地冒不出来。
方焰申率先开口说:“正说你呢。”他过去接她手里的东西,把游戏卡拍在方沫的床头,拧着他的脖子说,“好好看看,你冰冰姐仙女下凡,根本看不上我。”
这话给了邵冰冰台阶,让她心里堵着的那口气猛地钻出来,恶狠狠地接话说:“没错,哪个不长眼的跟了你哥,直接拥抱晚年生活,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方沫笑不出来,脸都抽了,赶紧转话题,打开Switch要玩,把这棘手的场面扔给方焰申自己处理。
所幸警花姐姐根本没想多留,一旁的方焰申顺势跟上她。
方沫做口型问:“你干吗去?”
方焰申瞪他,声音还夹着笑,虚情假意地指指他的脑袋说:“啧啧,小可怜,哥去给你买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