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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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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的清晨永远是从早餐摊开始的。
天一亮方焰申就走了,连老孟都还没起。他出门开车,发现街边几家卖包子的起得比他还早,香味扑鼻,五点多钟就已经开锅了。
他的眼睛有旧伤,没有早年那么好的视力了,因此没注意到关飒就站在楼上的窗口,一直看他开车离开,更不知道她又对着镜子戴上假发,摊开笔记本,慢慢记录下他出现的一切。
方焰申很快赶回家躺了一会儿,换上一身简单干净的衣服,又找到一大盒菊花茶,直接跑去局里。
队里的人都跟着陆广飞出外勤,连邵冰冰都被拉去半坡岭分局里熬夜了,早上七点半的刑侦大队里显得格外萧条,只有两个新人早上在蹲守办公室,配合整理数据。
方焰申把墨镜夹在衣领上,径自往里走。靠里侧有间小屋子,平时都是内勤办公,他抬眼看见里边有人,果然,祝千枫从不迟到。
这位祝师傅实打实算是局里的老人了,年轻的时候也是一线,辛苦了半辈子,却毁在爱喝酒的毛病上。当年他参与的重大案件终于告破,提前报备,跟着几个老同事出去庆功,直接喝断片了,于是他大冬天披着棉猴散德行,一个人跑出去满大街找厕所,半路酒劲上来,又吐又闹,等早起时才发现自己的裤腰带都扯断了,竟然把配枪丢了。
据说那会儿大家急到把整条街的厕所都掏了一遍也没找回来,所幸祝千枫报告及时,本人检讨的态度良好,被撤下来转了内勤,一干就是这么多年。从此对方彻底了断往上爬的心思,二十年如一日,守着一张小桌子,踏踏实实帮他们跑腿忙保障,成为案头工作一把手,在队里人缘最好。
此刻的祝千枫刚刚接完水回来,一见门口的人就笑:“方队,都要解放了,还来这么早?”他接过方焰申的杯子,打算往里兑热水,低头一看说,“哟,菊花茶。”
方焰申靠着门边,舔舔牙根:“上火好几天了,这节骨眼上又出命案,老陆和大家都在前边扛着,我于心不忍啊,睡不好觉。”他继续踩着自己的鞋跟,硬把皮鞋穿成了拖鞋,跟着祝千枫往屋里走,抬腿蹭上桌子坐着,凑过去说,“再帮我个忙。”
说着他手里一松,把那盒带来的菊花茶直接放到了桌上。方焰申很清楚和局里这帮老人打交道的人情世故,花茶是随便喝着玩的东西,不值钱,他正好不轻不重地拿过来,套个近乎。
祝千枫手里的茶叶没拿住,直接一撮掉缸子里了,一看他这样,哈哈大笑着说:“您歇一天还歇出‘五讲四美’来了?有事说话,要什么我去办。”
方焰申抱着胳膊开始发愁:“不是,现在隔着老陆……”
他后边的话不用说完,祝千枫赶紧把花茶拿起来欣赏,点头说:“知道,我先不和副队通气。”
方焰申问他:“你是局里的老人了,还记不记得继恩疗养院的案子?”
祝千枫慢腾腾地忙他早上那一套,沏茶,开电脑。他一边干一边想,只觉得有印象,反应了一会儿想起来:“哦,我记得,最后有个孩子说她在院里见过尸体……那都多少年前了。”
“那起案子的受害人全是精神病患者,没有行为能力,很多证词无效,警方只查到拐卖人口。主犯王戎因为挟持人质而被击毙,还挖出五个涉案人员判了刑,我记得院长也被问责了,所以找你帮忙,想再仔细比对比对那些出狱人员,看看他们这些人里有没有近期出来的。”
“好,我再去调数据。”祝千枫答应下来,表情有些严肃,他把茶杯端正地放在桌面上,低声问,“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半坡岭的受害人符合当年那孩子说的特征,但时间跨度太久了……”祝千枫突然顿了顿,“你觉得和近期出狱的人员有关?”
方焰申点头说:“我还得去现场排查,这几天离职手续上的事帮我缓一缓,反正人都在分局那边,一时半会儿领导顾不上问。”他说完往外走,清晨时分阳光大好,满屋子明晃晃的光。
祝千枫还在屋里念叨:“方队留心眼睛,别开夜车啊!”
方焰申没接话,迎着光脚步一顿,在房间里直接带上了墨镜。
两个新人正闷头啃包子,听见动静回头,发现他们队长最近的穿衣风格颇为讲究,走路都带风。
“方Sir!您这身行头太帅了,让冰冰姐看见,她又得晕。”
说话之间,方焰申帅不过三秒,手里一空,又把核桃拿出来了。他顺道还把人家桌上没开封的豆浆端起来喝,不满意地评价道:“这都是粉末冲的,喝多了不好,你们早起半小时去食堂就能买现做的。”
小伙子二十岁出头,一嘴青色胡楂,拿着干巴巴的包子往下生咽,被领导教育得无言以对,只好嘴甜起来:“哥!您正值盛年,养生多浪费啊!”
这句“哥”叫得顺耳,方焰申满意了,举着豆浆就走,扔下一句:“前方同志在荒郊野岭拼命呢,你们赶紧配合队里的工作,法医报告出来马上传给我。”
太阳确实晃眼,小伙子坐在办公室里都晒出了一头汗,此刻屏幕都看不清了,答应下来就跑去拉窗帘。
又是一个暴晒的日子,等到方焰申再回到半坡岭的时候,队里还是没逃过现场复勘,所幸办公室的新人办事都很积极,他着急催的报告倒是比预想之中来得快。
他在林地外找到一块阴凉地,忙着看消息。石涛被他们副队盯得紧,人还扎在湖边没空出来,只剩队里的“娇花”围着他。
邵冰冰一边看屏幕一边琢磨:“明显窒息征象,解剖见颈部皮下出血,确实是机械性窒息而死……还有这句,面部、四肢无挣扎导致的皮下出血。”她抬头看他,“死者几乎没有反抗行为。”
“她被注射过□□,昏迷后才被勒死的。”他点了点下边的药物毒素鉴定,忽然皱眉,想了一会儿继续说,“而且她生前长期服用过氟哌啶醇,胃里有残留。”
“那是什么药?”邵冰冰对成分不熟,有点迷茫,凑过去翻页提醒他,“死者缺乏多种微量元素,还有骨质软化症……曾做过子宫切除术,不是近期的手术,无法判断是否和案件有关。”
他们昨夜在村里排查,暂时没找到可疑地方,案发的第一现场还是个谜。
方焰申没急着解释,又问她:“失踪人口那边没有突破?”
邵冰冰有点犯愁,连死者身份都无法确定,更没法顺藤摸瓜找到嫌疑人:“没有,包括这一带可能的低保户都查过。”她低声又指指林子里,“涛子说你想扩大搜索范围,但现在技术也没给结果。”
方焰申笑了,把手里的核桃塞进兜里,然后冲她勾勾手指,明显又有安排。
邵冰冰对此非常熟悉,拉低帽檐挡住太阳,恨不得直接堵死他的话:“不去,我一个女同志,不方便跑腿。”
“队伍里就需要你这样的女同志,你目标小,把胖子偷偷叫出来,咱们再去和乡亲们聊聊。”说完他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邵冰冰,满脸欣赏地说,“放心,熬了一宿照样水灵,还是刑侦一枝花!”
邵冰冰哭笑不得,这会儿不是斗嘴的时候,他们共事多年,工作时的默契还是有的,于是她立刻就问:“你有线索了?”
“氟哌啶醇是治疗精神病的药,早年常见,可现在已经是二线用药了,还有□□……这都是严格的处方药,死者应该是精神病患者,凶手有办法拿到管制的二类精神药品,这是个调查方向。”
她觉得奇怪,又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方焰申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糊弄一句:“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邵冰冰知道他不想细说,扭头安排同事去诊所,查这几种药的使用情况。
方焰申看看时间,赶在中午进村最合适,毕竟饭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人:“死者生前应该被关在一个完全没有窗户的地方,地下室或者是菜窖一类的。”
这起命案虽然没公开,但在附近肯定传开了,队里大张旗鼓地去排查其实没什么用,明面上的房子肯定没事,要查就还得暗访,而且死者已经有明确的骨质软化症了,起码得在类似的地方待过好几年。
邵冰冰已经对死者身份概括出明确的搜寻方向:“女性,患有精神病,曾经做过妇科手术,多年前失踪……应该是过往发病时走失,难怪我们查近期的记录没用。”
方焰申点头,他顺着路往前看,不过半公里的土路,不远处就是村落,东西两个村口相对,名字也起得省心,就叫半东村和半西村。
他锁上车,打算一会儿直接带人走过去。
春夏时节的半坡岭除了黄就是绿,风一吹还夹带着化肥的味道,公路的建造仿佛只为谋生,村里人依旧保有旧日的习惯,但凡能走人的地方就算是路,歪七扭八,不知道通往何处,山头上也一样,不经开发,让荒草和树成了王。
凶手处理尸体潦草,一方面因为环境有利,一方面也可能知道死者根本无人寻找。失去生育能力的年轻女性,还有难以治疗的精神病,这对传统家庭而言是沉重的负担,如果她发病走失,时间一长,家人很容易放弃。
方焰申想着想着叹了口气,干这行越久,对于人性深处的善恶就越容易失望,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世上总要有人守住底线。趁他的眼睛还看得见,如果继恩疗养院里真有被掩盖的秘密,那么无论过去多久,他都必须查清楚。
邵冰冰发现方焰申一直盯着远处,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说:“凶手拐走一个疯子,给她打针吃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突然在最近杀人,还割头皮,难道这么多年他才发现疯子不能生育,觉得自己亏了要报复?这也太离谱了……”
方焰申忽然低头看她,打断她说:“精神病不是疯子,凶手才是疯子。”
他的眼神格外凝重,邵冰冰被他看得错愕,竟然有些心虚,摆手表示顺嘴而已,准备去林子里找人。
她走出去没两步,湖边的复勘有了新发现,石涛自己跑出来了。
他迅速和方焰申汇报:“栏杆上找到摩擦的痕迹,距离发现尸体的位置很近,怀疑是投掷重物时留下的,现在已经叫人去湖里打捞了。”
“好,副队那边盯紧湖边,咱们再去村里一趟。”
郊区的命案没有告破,相关消息持续封锁,但生活还要继续。
敬北市艳阳高照的日子后继无力,一晃就到了周六,又要开始降温。
今天是关飒需要复诊的日子,但假发店生意不错,她替一位肺癌晚期的阿姨选假发,忙完已经过了正午。老孟给她热好饭,她端上楼坐在窗边,眼看市区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冒着尖,阴沉沉的天从上方透出来,一整片浓郁的灰底子,极远处层层滚着云,像要闷出一场雨。
自从方焰申离开假发店之后,关飒没有再收到他的消息。
她知道他们的工作性质,命案必破,因此对他的消失并不意外,直到店里新定做的门脸都被抬来装好了,她才恍惚地觉得这日子又退回到了过去。
如果不是那盒薄荷糖还在,那一夜的火光和月,又通通成了她自己的臆想。
她吃完饭让老孟帮忙看店,一个人过马路去医院。
距离关飒上一次出现急性激越症状,已经过去五年,这期间她几乎没有再发病,恢复了自知力,维持得很好,也没有换过主治大夫。
她的医生是陈星远,对方正好在三院里挂职做课题,固定时间会在医院办公,于她而言更加方便。
综合医院里没有特设精神科,关飒一路去七楼的心理医学中心。外边等待的患者不少。走廊尽头的房间只是办公室,平时并不对外。
她敲门进去,陈星远正对着电脑,抽空抬眼和她打了个招呼,又看看时间说:“今天这么早?”
关飒脸色如常,还是黑衣长裤,斜背一个腰包装东西。
她自顾自开始拿病历、日常用药,还有保留记录习惯的笔记本,动作一快,包里的薄荷糖掉出来了。她顺手倒出最后一颗塞进嘴里,坐在椅子上和他说:“常规查血那些项目还没去,化验室排长队呢。”
陈星远示意她不着急:“这两天降温,早晚出门多加件外套。”说完他起身把通风的窗户关上,又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这位大夫除了必须穿的白大褂之外,看起来实在和治病救人没什么关系。关飒特立独行惯了,可当年找到陈星远的时候也有点意外,这位陈医生在传言中是位实打实的业界精英,三十多岁而已,已经成为敬北市小有名气的精神科医生,没想到本人的形象十分个性。
他喜欢留半长的头发,褂子里永远露出深色系的衣服,看起来过分年轻,说话却不浮不躁。
关飒还记得,陈星远私人诊所的窗台上堆满了他收集来的黑胶唱片,最顶上那张的封面,是来自瑞士的哥特金属乐团。
陈星远显然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于各自生存的领域而言,他们都是异类,对常人口中世俗的评判有无法苟同的棱角。
这对于关飒近乎微妙的认同,更容易让她敏感的神经获得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