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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早发的种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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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发店的门碎了,棱角容易伤人,关飒搬出一盆半人高的旅人蕉,直接挡住门口,歇业一天。
今天上午晴空万里,下午却开始刮阵风,路边的电动车不知道让什么东西砸了,开始玩命报警,再加上满街大甩卖的声音,最终搅在了一处。
恒源街上各有各的生意,谁也没空多管她门前的是非。
假发店的门脸原本是居民楼里的房子,上下格局一致。当年关飒找人装修的时候,直接在家里装上楼梯,把二层当作家,起居都在楼上,而老孟上年纪了,腿脚不方便,住在楼下,也方便他做饭。
这一天转眼就到了中午,老孟做好鲜鱼汤,炒了两个素菜端上桌。
关飒的情绪已经平静很多,看起来毫无异样。她匆匆忙忙只吃了两口,就要出门,提醒老孟下午找人来换门。
今年热得太早,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刺眼,老孟买菜回来已经一身汗,又担心她的病,于是提醒她,如果要去远的地方就打车走,别骑车了。
关飒不以为意,摇头说了句什么。
老孟耳背的毛病时好时坏,赶上外边的风正从纱窗往里灌,只听见了半句:“找趟李樱初。”
没过半分钟,门口就是一阵机车扬长而去的动静,虽然装着消音不至于炸街,但那声音也不小。
老孟一边洗碗一边发愁,等把厨房擦完了,直接去打电话。
他六十多岁了,没怎么读过书,很小的时候就从老家到敬北市打工,留在关飒的姥爷身边。他一辈子辛苦,照顾他们全家三代人,干活干习惯了,也没用过手机。如今虽然人手一部手机,老孟却始终用不惯,总是忘记操作步骤,还是坚持在店里拉线装了座机。
他先打给当时定做门的工人,和对方商量,然后他又找来老花镜,把座机翻过去,仔仔细细地看后边贴的号码。
老孟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又打了一通电话。
关飒说的是要去一趟弘光村,找她的朋友李樱初,那是她进货的地方,每个月都去两次。
这么热的天,她长袖长靴一身黑,手上也是皮手套,脸都藏在头盔里,只剩两截细腿露在外边,几乎和车融为一体。
关老板人如其名,要比飒,那可真是恒源街的头一号。
街口的两兄弟姓毛,开了一家小卖部,“大飒蜜”的称呼就从他们嘴里传开的。那俩人一听动静就知道关老板又走了,于是露出半个身子围观。
路上的人细腰长腿骑着车,一个姑娘帅起来可比老爷们儿带劲多了,于是兄弟俩对着她开始吹口哨。
关飒看都没看他们,比出一个中指,拐弯就走。
她对去李樱初家的路实在熟悉,车速很快,两个小时就到了。
弘光村在敬北市近郊,紧挨着半坡岭。半坡岭是个县,地势不好,没什么耕地,沿着山头,南北都有村子,弘光村在北麓,过去一直是贫困村。
早年村里有戏班子,老人有做假发的手艺,而后渐渐有做假发的作坊,但村外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这几年好多了,附近修好了高速,也有人投资建厂,村里有劳动力的人家都在厂里做假发当营生,这里渐渐成为县里小商品市场的货源地,大家的日子好过很多。
下午的时间,村里大大小小的厂房有十几家都在开工,外边人不多。
关飒骑到最西边,李家是自建房,半人高的院墙盖得实在不讲究,连粉刷都省了,看上去灰突突的,像那种老式的监狱围墙。
李樱初身体不好,当年她母亲生下她就过世了,她父亲在外打工,好几年才回来一趟,留她一个人上到初中。她在村里跟老人学过手艺,给戏剧班子勾假发头套,人比关飒大两岁,过去她们一起住过疗养院。多年下来,她算是关飒唯一的朋友了。
一开始李樱初穷得可怜,犯病的时候被强制医疗,回到村里只能靠人接济。她在家里弄了小作坊,两年前关飒帮她上网开店,通过互联网做买卖,再加上关飒在医院附近开实体店,渐渐把线上和线下都做起来了。
日子好不容易看见盼头的时候,李樱初的父亲突发工伤,没能救回来。
那段时间关飒很少见到她,李樱初几乎闭门不出,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也可能人背在身上的悲苦太多,早已麻木了,因此她只字未提。而后李家领到一笔抚恤金,李樱初开起一家小小的假发厂,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这就是普通人的活法了,简单到睁眼就算一天,生活死水一汪,再扑腾不出别的花样。
村里的树梢上早早有了蝉,顶着太阳叫得欢,通往李家门前的小路坑坑洼洼,一直没人管。
关飒把车停在院墙外,进去喊了一声,发现对方在屋后装货。
李樱初穿着米黄色的短袖,年头太久,边角已经磨破了,再加上老式的打底裤,蹭得满身都是灰,像个过期的糖人一样黏在地上。
关飒摘下手套,过去帮忙,两个人没顾上说话。屋后的院子里堆满大大小小的箱子,支着防雨棚子,棚子下边是批量进来的萝卜、白菜,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这么懒,做饭还要囤菜。
四下根本没有坐人的地方,好在不太晒。
李樱初干完活,累得直喘气,她梳着两个及腰长的麻花辫,头发乌黑浓密,看着比关飒矮了一头多。十几年前两人认识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一副瘦小的样子,如今照样营养不良,脸色发黄。
关飒拉过结实的木头箱子坐下,掸掉身上的土。
李樱初看见她长靴上脏了,傻乎乎地弯下腰,要拿袖口给她擦,还笑着说:“后院不干净,咱们进屋,里边开着空调呢。”
关飒赶紧拉她起来说:“没事,你别忙活了。”
对方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还是怕她热,把人拽到屋里去了。
李家空空荡荡,四面墙上贴着报纸,还有各种过时的假发画册,通通卷边,没了颜色。李樱初始终不太会收拾东西,桌子、椅子全不挨着放,连桌上的水杯都要洗了才能用。
每次关飒过来都是月初和月中,平时李家没人来,此刻过道上竟然扔着一口巨大的铁锅,看起来中午炒完菜都没收拾。
关飒随手想替她送到厨房去,结果发现铁锅实在太沉,她想不通李樱初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锅,费了半天劲才把它挪走,又看见脚边有个涂料桶,大概是扔垃圾用的,里边还有很多针头,于是回头问:“你又去开安定了?”
李樱初一愣,推开厨房的矮窗,把桶放到外边去,然后讪讪地笑,低声嘟囔:“这两天挺忙的,市场那边的订货量多了,压力太大,我怕犯病,先开了两针,自己打。”
“你还是得定期上医院看看,我帮你约吧。”关飒说着想拿手机。
李樱初示意她不用,光想想就脸红。她小时候得过癫痫,而后落下精神病,被关在屋子里,特别怕见生人,看病有心理障碍,只要一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就结巴。
此刻她的嘴又不利索了,忙着解释:“不、不用了,厂子里十几个工人呢,要看我抽抽起来……能、能把我送走的。”
朋友归朋友,各人都有难处,关飒不好勉强,只能找个椅子坐下。这一路上太阳大,眼下也没外人,她总算能把袖口挽起来一些,露出胳膊。
李樱初看见关飒旧日里的割伤,没再添新的,只剩无数道暗色的疤痕十分扎眼。她去给她倒水,又站在她身边问:“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没事,还记得东口那家的工人吗,上次眼红咱们在市里开实体店,我把他们骂了,怕有人再来找你碴。”她说着又拉过来一把椅子,把李樱初也按下,“你这脾气得改改了,人善被人欺,咱俩认识小半辈子,你跟我说话都这么小心,难怪那伙流氓动不动就找你的麻烦。”
同行是冤家,既然有人销路好,村里难免就有人不平衡,关键时刻恶人总挑软柿子捏。
李樱初的眼睛细长,不知道是不是怯懦的原因,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显得格外卑微,而关飒的脾气大,有时候和李樱初说话着急,她那双眼里就要闪泪光。
果然,此刻李樱初听见她的话十分紧张,嗫嚅着劝:“咱们不好得罪人,都是一个村的乡亲……”
“没人找你就行了,别的你不用担心。”关飒懒得和她解释,惹她害怕没意义,又想想,跟她打听道,“还有个事,你家工人少,真人发丝需要手工织顶,那种款式很麻烦,厂里一直跟不上,我之前顺路去南安市场里看了看,买回几款样品,但有点问题,我想找厂家,你知不知道市场的二层都是什么货源?”
南安市场就是半坡岭南边的小商品集散地,鱼龙混杂,什么都有。
李樱初想了想,和她说:“这范围大了,我们村离得近,能省运输费,但他们市场的路子杂,没准还有外地更便宜的货源。”她有点奇怪,又问,“有什么问题?质量不行换一家看看。”
关飒摇头,屋外忽然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来喊门,一迭声叫:“樱初!有人砸厂了!”
李樱初猛地站起来,胳膊扶着椅背,声音都在发抖:“谁、谁啊?你、你等我过去。”
关飒紧跟着她跑出去,门口来的是她家厂里的工人,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是个跛脚,十分艰难地急匆匆跑过来,还戴着白口罩,露出来的两个眼睛都被汗迷了,也顾不上擦。
他一把抓住李樱初,向斜对面的厂房走:“东口的人拿家伙打上门来了,非说他们的人残了,要让我们赔医药费,这不是冤枉人吗!”
关飒拍拍手,示意他们别慌。
厂房离李家一共才有一百多米,工人女多男少。李樱初当时想要照顾村里的残疾人就业,因此仅有的几个青年人各有缺陷,平日里本本分分,算是弘光村最低调的一家。
换句话说,这厂子也最容易被欺负。
关飒冷眼看着,工人们全被吓出来了,隔着厂里的铁门聚在一处。
这还真是应景,她上午刚刚揍完四个流氓,对方眼看打到店里没得着便宜,扭头就回村来报复,所以她今天必须来看一眼,否则李樱初这软柿子,非让人捏烂了不可。
关飒示意大家跟在自己身后,几个大姐眼泪都掉出来了,慌慌张张伸着胳膊,四五个人共同抓着一根烧火钳子当防卫,一阵乱挥,险些砸到自己人脸上。
关飒顺手把铁钳子接过去,语气平淡地说:“这事和你们没关系,害怕的先走,回家躲躲。”
几个人扭头盯着她看,大家知道关老板人狠话不多,可此刻看她穿着短裤露着腿,就是个市里来的时髦姑娘,于是大姐怕她年轻不知深浅,赶紧往里边指,提醒道:“十几号人呢,拿着刀冲进来,见什么砍什么……”
关飒眼神都没变,二话不说就要进去。
李樱初赶紧拉住她说:“别!咱们报警吧!”
关飒看着她拨电话,又打量四周,真有事的时候,各家各院连窗户都关上了,就剩远处一座山岭。夏天快到了,烈日之下满山浓绿,背靠半边青灰色的天,无云遮日,平平静静,这日子只差两罐啤酒、一碟花生就能闲坐半天,可惜苍蝇太多,非让人不痛快。
只要出了事,求救永远是第二方案。
关飒活了二十多年,教训充足,于是她说:“行,你报,不过派出所在南边,等他们来的时候厂子估计都废了,我先进去看看。”
说完她示意工人保护好李樱初,抬手拿着火钳子直接走了进去。
这话真是冤枉弘光派出所了,今天他们所里大部分的人都被分局临时抽调走了。
半坡岭的南麓挨着大路,比北边富裕。南边山下有一片湖,不大不小,据说在山头上看的时候像个展开的扇面,当地人就叫它扇湖。
扇湖附近都是深山老林,五月底的时候天气热了,林地里湿气不小,虫蛇遍地。现如今农村也已经现代化,没什么烧柴、采药的需求,因此附近的村民很少有人进林地。
这所谓的湖没经过开发,小众又便宜,近两年周边游的攻略满天飞,敬北市区里渐渐开始有人往湖边跑,因此南麓的村子里不少人家都开起了农家乐。
天刚亮的时候,一对周边游的夫妻跑去湖边钓鱼,结果运气不太好,鱼没钓着,直接在湖边被一具浮尸吓得送了急诊。
此时此刻已经到了下午,方焰申终于赶过来了。
他一路看见东西有两个村,家家户户的玻璃上都是大红字——“半坡熏鸡,天下第一”。他把自己开来的那辆大切诺基停在树林外边,抱着保温杯去看现场。
方焰申的离职报告已经通过,市局领导自然没把这个案子交给他,今天是由副队长陆广飞带队赶过来的,因此他来得有些尴尬。
方队不以为意,走得气定神闲,刚到林子外就见到一排车,分局的人在看守入口。
彼此都不认识,方焰申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直接要迈警戒线,没想到刷脸不好使。旁边的小警察已经晒了半天,正不痛快,抬头看见这人一身休闲装,打扮讲究,和普通游客没什么两样,于是口气极冲地喊:“干吗的?办案呢,赶紧走,扇湖不能去了。”
方焰申拧开杯子,正好停下看树林。巨大的杉木和湿地松密密麻麻连成一大片,白天都见不到里边的人影,四下都是进山的土路,根本没有摄像头。
他啜一口菊花茶,十分耐心地和小警察打听:“林子离湖边还有多远?往西往东?”
他问得驾轻就熟,对方下意识就说:“五百多米吧,十点方向直走……哎,等会儿,你到底是干吗的?”
他这才慢吞吞地从兜里掏东西,小警察一脸提防,却看这位大哥先掏出两个核桃,然后才腾出空,把证件拿出来。
多亏还没来得及上缴。
小警察笑了:“哟,方队啊……没听说您今天要来啊,走,我给您指,小心脚底下,这林子里什么都有。”
方焰申看见他手里捏着一个空的矿泉水瓶,于是转头又体贴地问:“这天太容易上火,辛苦兄弟们了,喝茶吗,我给你倒点?”
方大队长的保温黑底红星,是前两年市局发的爱岗敬业模范奖的奖品,保温效果奇佳,这会儿打开,徐徐冒着烟。
小警察抹了一把汗,赶紧摆手,放他进去了。
方焰申在林子里四下观察,里边无法通车,都是野路。地上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植被,还有不少纵横的藤蔓植物,行走困难,根本留不下什么痕迹。
路不远,他走了不到十分钟就看见水面了。
队里的石涛看见他来了,立刻跑过来。那小子一米八三的个头,膀大腰圆,今天也穿的是便衣,肚子全塞在一件墨绿色的T恤衫里,乍一看和后边半坡岭的山头融为一体。
石涛的精神头一向出众,此刻人困马乏的钟点,他瞪着眼睛好像完全不累,而队里的女警邵冰冰正在不远处负责拍照。
石涛喊她半天,邵冰冰总算回头了,看见方焰申来了,赶紧挥手,给他指发现死者的位置。
方焰申点头,示意她先忙。
他这位“队长”即将过气,但石涛照旧体恤领导,接过他的保温杯放到干净的推车上,边走边跟他描述:“女性死者,三十岁左右。法医初步检查完,死者曾被类似绳状物一类的东西勒颈,机械性窒息而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四十八小时以内。生前疑似被人拘束控制,手脚都有捆绑的痕迹。根据现在掌握的线索来看,这里不是案发现场,应该是死后抛尸,但抛尸的地点和方式都比较潦草……尸体头朝下入水,两条腿卡在石台栏杆上,所以根本没能沉下去,一大清早就被发现了,泡水时间不长。”石涛挠头,伸开手比画了一下姿势,“简直像是抛完就走,看都没看。”
他一口气说完,忽然注意到方队今天打扮得格外讲究,立刻眼睛都亮了,又要喊邵冰冰过来围观。
方焰申堵住他的废话,问他:“死者的身份确认了吗?”
“还没有,死者身上只有睡衣、睡裤,没有相关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而且衣服很旧了,磨损严重,体态非常瘦弱。我感觉死者生前经济条件有限,很有可能是附近村里的低保户,需要回去再查。”石涛边说边往发现尸体的湖边看,法医已经将死者装入裹尸袋准备运走,他立刻喊了一声。
法医是位姓刘的大姐,一看是方队,停下等他们过去。
湖边的现场已经勘察完了,剩下的人员在准备收尾工作。陆广飞和分局来的支队长站在湖边的警戒线之外,两个人正在说话。方焰申刚靠近,陆广飞立刻转身,支队长很识眼色,干巴巴地笑,点头招呼,直接张罗他自己的人先往外撤。
陆广飞顶着已经晒得黑黢黢的一张脸,此人堪称市局里的著名“面瘫”,见到人只有眼神招呼,连笑都懒得笑一下。
方焰申抬手拍他的肩膀说:“辛苦了。”
太阳这么大,湖边的恶臭都泛起来了,他们副队却丝毫没有换个地方说话的意思,满脸写着公事公办,压低帽檐说:“方队,命案还要进一步调查,这次队里的名单上没你的名字。”
“我知道,现场肯定还是听你的,我就是来发挥下余热。”方焰申说完径自走去法医身边,一眼看过去,突然明白石涛为什么让他来了。
死者的头发乃至整个头皮,全部被残 忍地割走了。
方焰申干了十多年刑侦,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尸体,却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