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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摇摇晃晃的人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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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的空调开到十八摄氏度,直对着人吹,脖子都发凉。
方焰申坦然让出路,走到关飒对面,隔着窄窄一方柜台拨弄那些假发。他想把空调的遥控器翻出来,一边找一边觉得如今的工艺进步,假发摸起来都像真人发丝,毫不违和,想来店里不愁生意。
三院有很多癌症患者,关飒选在这里开一家假发店,对病人也是个安慰。
他正想着,椅子上的人忽然起来了。
关飒坐到外边的柜台边上,刚好就在他身边,她想也不想地弯腰过来,看他兜里装着东西,抬手就往他裤兜里伸。
这动作实在尴尬,可关飒我行我素的毛病一点没变。
方焰申低头笑,知道她要找电子烟,于是按住她的手腕。
关飒拉开胳膊推他的肩膀,对面的人侧身让开,又用力气制住她,虚虚拧着胳膊,让她不能乱动。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你争我夺。
关飒一抬眼,距离太近,她正好看见他眼角上的疤,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猛然松手往后退。她一时恍惚,又觉得方焰申的手心着了火,能把她活活烧穿了。
她有些烦躁,屋里还是热,热到让人生出幻觉,于是她冲他摊开手,只说一句:“烟还我。”
方焰申从容不迫,从裤兜里掏出两个盘得油润的核桃,示意她没有电子烟:“刚才出门扔了。”
她没生气,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普通人和外人对视,多少都会有些回避,但关飒不会。她看人的时候眸子里没有人影,谁要是不幸和她对上眼,会越看越觉得后背发凉。
多亏方焰申有两手准备,他在隔壁不只买了果篮。此刻他拿出一小盒薄荷糖,直接塞她手里,半哄半劝地说:“我知道最近流行那玩意,但电子烟的危害现在没人清楚,不能老抽,你要是难受就吃糖吧。”
关飒捏着铁盒,还是不说话。
她手指一动,盒里的糖哗啦啦直响,简直就和过去一样,方焰申永远不知道怎么逗姑娘,只会想到买糖,这手段连哄小孩都嫌土了。关飒的表情明显不痛快,但也没再和他打,她蹦上柜台,顺手把糖盒往垃圾桶里一扔,完美命中。
方焰申无奈,又听见关飒低声补上一句:“不难受,最近好多了。”
没人想起店里还有个多余的方沫。
他万念俱灰,听见垃圾桶的动静,回头挤眉弄眼,偷偷骂方焰申。
他哥故意背对着他,看不见也就不生气,还在问关飒:“你现在住哪儿了,老孟呢?”
“就住后边,老孟买菜去了。”她指指那扇小门,手撑在台面上,口气散漫,“我妈扔下不少东西,我也用不上,就把她那些房子和车都卖了,一了百了,只剩老孟。他纯粹是个操心的命,好不容易送走我妈,等到我毕业,我给他留好钱,让他回老家能买个小院子养老,可他不愿意走,非要守着我。”
方焰申顺口接话说:“老孟一辈子都在你们家,没儿没女的,你非让他回去也没事干,留下照顾你挺好,省得大家都不放心。”
关飒笑了,她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下压,肩膀微微颤动,显得有些无害。
方焰申一时没说下去,他还记得,这小姑娘打小就好看,三四岁的时候留着长头发,像个洋娃娃似的,数她一笑起来最招长辈疼。当年大院里的老人多,人人都喜欢关飒,可惜世间苦厄,不给任何人留余地,天真无邪也经不起蹉跎。
如今的关飒早就长大了。
此时此刻,她接着他的话,非要问个明白:“谁不放心?我生下来就没爹,我妈恨我一辈子,结果死在我前边了。我还有个亲舅舅在蹲大狱,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放出来,你这‘大家’有点虚伪了。”她边说边凑到他面前,下巴几乎蹭到他衣领上,轻飘飘地问,“到底是谁不放心?”
方焰申对着那双眼睛无话可说,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叹了口气:“飒飒……”
赶巧手机替他解了围,偏偏这会儿来催命。一首20世纪的老歌悠然而起,《焚心以火》,还真是恰到好处,直接掐断他后边多余的安慰。
她想他实在念旧,铃声都不换。
方焰申看一眼号码,顺手揽住关飒的腰,胳膊一抬,直接把她从柜台上抱下来,示意她自己有事,先不聊了。
说着他立刻转身往外走,把假人脑袋捡起来,又拉住方沫说:“行了,你祖宗自己会收拾,老老实实回去躺着吧,我今天还有急事,先走了。”
方沫一头雾水,他哥要离职,好不容易才办下来,这节骨眼上还有什么急事?他伸手想去拿果篮,结果看见卡片上的字,脸都气歪了,又把它原封不动地摆回去:“你送给谁的?什么叫生意兴隆啊……”
方焰申眼里带笑,忽然做个噤声的动作,一手核桃盘得麻利,不给方沫胡说八道的机会,扣着肩膀就把人拎出去了。
他们顺路往回走,方焰申接通电话,还要回去拿车。
打电话的人是队里的石涛,匆匆忙忙和他说:“方队,半坡岭分局有一起命案,已经转到市局了,你赶紧过来看看。”
“你们到现场了?”
“还没,不过都在路上了。你开快点,来得及。”石涛没有多说细节,但他昨晚还闹着要和方焰申喝酒,庆祝队长能从一线撤出去,明知今天方焰申请假不在,遇见案子还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有问题。
方焰申答应下来,一路把身边的病人先送回住院区。
方沫撩妹不成,反认了一个祖宗,眼瞧他哥的手段更加高明,不声不响,原来都是旧主了。
少爷脾气上来,他非要打听关飒的事:“怎么叔都叫上了?你可还没脱离系统呢,作风问题很严重啊。”
方焰申没空和他拌嘴,取车就走。
他从反光镜里看见方沫还在原地骂骂咧咧,于是一脚踩刹车,又降下车窗,给这傻子提个醒:“飒飒练了十年散打,轮不到你小子英雄救美,别给自己加戏了。”
方沫气得脸都绿了,直接吃了一嘴尾气。
方焰申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了。
假发店很快就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一扇破碎的玻璃门,临到中午,日头一打,满地反光。
关飒对着残骸弯下腰,慢慢地沿着碎玻璃的边缘摸过去,直到指尖划破流出血,她才反应过来觉得刺痛,又盯着自己手上的血珠子看。
老孟正好回来,拖着买菜的小车,抖着嗓门问她怎么了,弯腰想看她哪里出血了。
关飒一愣,把手指尖含在嘴里吮,扬脸对老孟笑,那笑刚刚好浮在脸上,眼神都没变。她起身摇头说:“没事,遇上几个闹事的,把门砸了,我已经骂走了。”
老孟身子骨十分硬朗,唯一的毛病就是耳背,尤其着急的时候更听不清楚。他以为她又要发病,赶紧说:“别急别急,慢慢说!”
关飒伸开手给他看,小口子而已,又大声在他耳边解释。老孟一颗心终于归位,让她回店里先坐,自己慢慢清理。
关飒随他安排,伸腿把垃圾桶勾过来,把那盒薄荷糖又捡回来了,然后一抬眼,看见店里还有个突兀的果篮,正好被两个假人台夹在中间。
这东西摆在她店里鹤立鸡群,看得人闹心。
她喊老孟进来,问他:“那个果篮……你帮我看看。”
老孟有点奇怪,抱起来上下打量,问她:“谁送的?”问完才低头看到有张卡片,落款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方焰申。
老孟十分惊喜,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念叨着说:“焰申来过啊,你怎么不留他一起吃饭,他现在忙不忙,还干公安呢?”老头这一口气甩出无数条问题,只恨自己回来晚了,没能见到人。
关飒顾不上回答,拿出柜台下藏着的笔记本,一条一条回忆着在上边写。
从方焰申出现开始,他送了薄荷糖,留下这个果篮,刚才满地的碎玻璃……所有画面都能留下真实的触感和印证,她才能逐渐确认,自己见到的人,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关飒已经怕了,多年坚持吃药,但吞人的火海连焦灼的味道都还在。曾经的枪声、惨叫声,甚至连她自己的窒息感都比日光真实,一切过往根深蒂固,盘桓在她的脑子里,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分辨。十多年了,她被迫学习降低自我的感知力,把所有敏感的情绪过滤掉,才可以把自己平安地融入人群。
方焰申的一切,悉数和关飒所经历的噩梦有关,加重她的病,却无药可医。
每一次方焰申突如其来,每一次他都走得干脆,再蠢的人也有自我防卫,关飒为了不在清醒之后失落,每一次相见她都本能地不愿相信。
她的顽疾就是方焰申,在真实和幻觉之中徘徊了十多年。
老孟把买来的菜放到厨房,回来发现关飒还在出神,目光涣散。他立刻又喊她,拉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拍,轻声安慰道:“我看了,他来过,你别紧张。”老人一边说一边觉得辛酸,缓和语气告诉她,“焰申太忙,有案子就顾不上咱们。我听说他们还有好多涉密的工作,等他能来的时候,一定会来看你的。”
关飒摇头,她竭力太久,早忘了期待是什么感觉。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谈不上歇斯底里,只是每次方焰申一出现,她就有了后遗症,幻觉如影随形,总是能看见一双人眼。
此时此刻,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关飒深深吸气,尽力放松,可周围的人台好像突然有了主意,个个扭头盯着她看。她一个一个瞪回去,偏偏灯又坏了,白天黑夜都混在一起,怎么看眼前都只有一片黑,暗得让人绝望。
她拼命地想要找到光,挣扎却没有出口,快要溺毙在无知无觉的长夜里。
一双眼睛步步紧逼,她想在对方眼里找自己的影子,却始终看不清,直到心灰意冷,恨不得毁掉那双眼睛……于是她发了狂地出手,和那双眼睛拼命厮打,终于见到血,只有血的味道是真实的。
她执着地相信这个幻觉,慢慢记录出一本内容,可是经年无从查证,于是她又问老孟:“方焰申的眼睛是不是受过伤?”
这问题她问过很多次,成了心病。
老孟忧心忡忡地看她吃药的记录,关飒的病情这几年控制得不错,此刻却有些突如其来的亢奋,多亏理智还在。
关飒挣扎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抓住老孟,反复而大声地问:“他是不是受过伤?!”
老孟听见了,但听见也只能和过去一样,说给她听:“是,受过伤,疤还在呢,是他办案的时候落下的。我问过,他说有一年追人,被对方拿枪把砸了,这事和你没关系。”
关飒总算松开手,缓过一口气。她把记录所有幻觉的本子扔开,仰躺在椅子上,慢慢闭上眼睛。
这摇摇晃晃的人间终于回来了。
古怪的眼睛消失,假人脑袋上光秃秃的,泛着冷白色的光。她店里的一切东倒西歪,又在她眼里各归其位。
她总算找到了遥控器,空调冷风太大,吹得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