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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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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窗舷向外望,是空气温柔的阴天。大片白色的天光,从天幕渐渐浸染下来,均匀且柔和。南姝伸手去摸窗舷上的雨滴,雨滴总叫心中无端生出一股记忆觉醒时的创痛。远处线条柔和的远山呈现出洁净的蓝色,由近到远一层层淡下去。
门外忽然传来清脆的吆喝声——红泥糯米糕,松软可口又甘甜......甜字被他拖沓出一个长音,变得韵味十足。南姝正觉得有些肚饿,便买了几个来尝。她吃着红泥糯米糕往回走,穿过狭窄的走廊时,一个不留神,鞋跟卡在石缝里,打了个趔趄,身子站立不稳被迫向后一仰,便往地上栽去。正在这时,旁边门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捞在怀里,将她身子扶正。
待南姝站稳后,适才发现这人身材颀长,深蓝色的西装熨帖平整,整个人看上去一丝不苟。她正想表达谢意,却见那人肩上粘了一块红泥糯米糕,看上去甚是狼狈。南姝轻呼一声。原来方才她手中的糯米糕由于惯性被抛了出去,不巧正落在他的肩上。南姝大窘,忙伸手帮他拂去,可仍留下一片难看的印渍。南姝急忙连说对不起,一边掏出手绢来帮他擦。
男子轻轻接过她手里的手绢,好听的声音响起:没关系的。他的声音很温柔,但同时又带着一点清冷的感觉。南姝觉得他的声音甚是耳熟,便抬起头来,却在看见他时怔了一下,竟是昨日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
他的眼睛很美,瞳仁黑白分明,像是盈着水,眼神清冽,仿佛能直映进心底,亮得令人心惊。彼时,那双眼眸正含着笑意看着她。
南姝回过神,羞赫一笑:真是不好意思,要不这件西装我赔给你怎样?
男子摇摇头:这倒不必。
南姝正待再次表示歉意,却见男子露出温和的笑意:若你真想表达歉意,不介意的话,不如今晚请我吃顿饭吧。
渡轮里的餐厅颇为冷清,桌椅有些陈旧,空气里有股潮湿木制品的味道。南姝身穿浅绿色旗袍,显得端庄而白皙,她略带歉意地说:渡轮上就这一个餐厅,又得委屈你了。
男子到不介意,他很绅士地帮她拉开椅子,安顿她坐好,轻扬嘴角,说:你能请我吃饭,我已感不胜荣幸。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叫沈昀辰,还未请教小姐芳名。
顾南姝。她大方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沈昀辰握住她的手,指间有些凉,说:很高兴正式认识你。他将正式二字咬得极重,南姝蓦地想起曾经的两次见面,如出一辙都好不尴尬。她低下头,不禁面色一红。
沈昀辰很健谈,说了一些外国的见闻和国内局势,目光精准且幽默。从历史聊到现状,从诗词歌赋聊到彼时的南京政府。南姝也同他有来有往地交流。
相谈甚欢时,旁边那桌传来“呯”的一声,一只瓷碗掉落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有小男孩的哭声响起:奶奶,奶奶,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了。在诺大的餐厅里显得尤为突兀。南姝循声望去,一位老人伏于桌上,不省人事。身旁的孙子年纪尚幼,突遇状况,杵在一旁不知所措、眼泪流了一脸,用手轻晃老人,想将她摇醒。
沈昀辰忽然起身,走到老人跟前。见她双目紧闭,已昏迷过去。脸部苍白发紫,额上布满大汗,他伸手探了老人的脉搏,她的脉息紊乱,竟达每分一百余次。
南姝站在他侧身,替小男孩擦眼泪,边问他:她怎么了。
估计是哮喘。沈昀辰用拇指的指腹在老人一侧鱼际穴处用力下压,朝左右方向按动。须臾,老人徐徐睁开眼来,看见沈昀辰,便知方才是他救了自己。于是嗫嚅地说:谢谢......
沈昀辰儒雅一笑:不用客气。他环视一周,只发现了老人的孙子。他问:您在此处还有其余亲人吗?
老人摇摇头,神色怔仲:没了,都没了。只有我同晟儿趁乱逃了出来。她顿了顿,又说:晟儿的父母,都死于战乱。
如今军阀割据,南京政府根基不稳,国内形势内忧外患,一片混乱,频繁的战乱,捍不动人夜夜笙歌的达官显贵,苦的只有普通百姓——这是现状,不得不正视的现状,安居乐业,这最寻常的祈盼,竟也成了奢望。想到这里,南姝心中一痛。
晟儿执着老人的手,踮着脚跟轻抚她的背,唤她:奶奶。老人慈爱一笑,摸摸晟儿的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在晟儿懂事,毋须我操心。这哮喘也是老毛病了,前段时间一直无恙,今日不知怎的犯了病。我倒无妨,这病总是会随我入土的。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苦了晟儿,假使有天我去了,晟儿便是孤苦一人了......只怕我到了黄泉,仍记挂着他,不得安生......
晟儿握着她的手,道:奶奶莫胡说,晟儿相信您能长命百岁。
沈昀辰沉吟半晌,微微蹙眉,道:老太太这病得渡轮抵达南洋后,寻医院医治方能根除,当下她同晟儿孤苦无依,这病突发而来毫无征兆晟儿尚幼,我怕他一人无法应付过来。
南姝心中一热,脱口而出,我代为照料他们。
这些日子以来,婆孙俩便在南姝力劝之下,盛情难却搬进南姝房里,同她同住。沈昀辰留洋三年,略懂些医术,便隔三差五去帮老太太瞧病。老太太气色一日比一日红润,沈昀辰同南姝也颇感欣慰。这样一来二去,南姝同他的来往也愈发密切。两人兴趣相投,逐渐成了极好的朋友。
这日,南姝同晟儿坐在楼梯口上。南姝将书持平瘫在腿上,用手指指着一个个端正的字,一字一句教他念,音色宛如天籁。沈昀辰正巧从走廊里穿过来,空气污浊的船舱里,众多劳工和奴仆赤着上身,吆着牌九。只有南姝着一件淡蓝的衫子,同晟儿坐在楼梯口,看起来恬淡安宁,小小的指头,如水晶透明,揪住帽上的飘带,轻轻地打着旋儿。
沈昀辰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走上前去,说:在看什么呢?
晟儿指着那行字,朝他粲然一笑:南姝姐在教我念晏几道的词。
沈昀辰掠过一看,原来是小山的《鹧鸪天》,便笑着说:我也极爱这词,尤其是其中三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写得细致温婉,却又刻骨铭心。
南姝点点头:我同你一样,也爱这三句,它是引我读宋词的始作俑者,如今读到,仍能遥遥忆起,年少时读这阙词的心悸神摇。
晟儿在一旁坐不住,挠挠头,道:南姝姐,我听不懂你们在谈论什么。罢了罢了,我先去照顾奶奶。随即长叹一声,晟儿故作哀怨的神情,逗得南姝不禁莞尔。看着晟儿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消失不见。南姝笑道:晟儿果真是好不可爱。却听见沈昀辰在唤她的名字,她转过头去,沈昀辰已然坐在她的身侧,她轻轻应了一声。
我一直觉得读小山词的人,或多或少,都沉溺于旧事的怀念。他蓦地放缓了语调,轻声道:南姝,你也如此——始终都在回忆,是活在回忆中的人,对吗?
他曾见她独自惘然,在纸上写满同一个名字。
南姝微微一怔,随即不置可否淡然一笑。她沉默良久,正当沈昀辰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见她的声音:昀辰,你可有——值得你等待的人?
即使事隔多年之后,沈昀辰也能清晰地忆起,当日心里的苦楚,一直压得他心意沉沉。
浑浊的空气里,南姝看上去那般静好,她絮絮地告诉他说,她与那名唤作魏祈笙的男子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的一见钟情,虽然他并未见过她口中的祈笙,但南姝的表情太满足,浅笑的脸,新阳熠熠,亦如她的人,温暖和煦。以至于让沈昀辰说不出心里那句话来——他对她,亦是打从初见,便已倾心。
他也知南姝是视他为极好的朋友,才会将心事和盘托出,殊不知这样的坦荡,是以将他心底那些微茫的期冀,全部湮没成绝望。
或许,他是深爱着南姝的。是相逢恨晚的遗憾,女子已有倾心的恋人。虽然同他彼此关心,也互有默契,但她只将他看作知心的好友,并无半分男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