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梨花同梦》寞如惊蛰

2、第二章

　　冬来春初时，天气还略有些阴冷，如同抽芽的桑叶般，浅得格外清凛。
　　顾南姝将店铺低价盘给一位来自英国的朋友亨利。四年前亨利举家自大不列颠移民过来谋生存，而今状况已好了很多，在西祠胡同还有间书斋。亨利为人爽朗热情，且素来景仰中华文化。纵然心中不舍，但将‘南’盘给他，南姝也觉心安。

　　南姝去给母亲上坟，田野空旷，天遥地远，四下都是寂静。当日起了很大的风，印山红漫山遍野，被吹得燃烧似火。她忽然忆起，也是这样一个起风的清晨，父亲站在码头边，在风中朝她喊：南姝，要是我和杏姨去南洋，你走不走？
　　父亲躬着身子，紧闭双眼，五官皱巴如同在承接绵延的苦难。如此狼狈衰老的脸，忽令她十分伤心。
　　她闭上眼，用力朝他们喊：我不会走。
　　如今想到这些，南姝突然形容不出自己心中是何滋味。

　　当日便下了雨，雨泽成串，顾南姝撑着伞，站在窈然家门外踌躇良久。她定下心，伸出手准备叩门。即将叩上时，手又缓缓垂下。她内心茫然，不知如何同窈然道别。如此反复几次，始终未能叩上。南姝便作罢，正欲转身离开时，门忽然从里边被打开。

　　探出头来的是窈然五岁的妹妹婉婉，小丫头一见她顿时眉开眼笑。南姝正待开口，婉婉抢先道：南姝姐可是来寻我姐的？

　　南姝点头，心里思量着待窈然出来后，该怎样同她说才最为妥帖。却听见婉婉说：我姐当下不再，她同二婶去集市了，最快也得明早才能返回。

　　窈然不在，南姝舒了口气，庆幸窈然不在。她甚至能想象到窈然的声音，在得知她将离开的消息后，哽咽悲伤地问她：南姝，南姝，你怎能这样。然后拽着她的手央求她：南姝，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不要同你分开。

　　南姝不喜离别。窈然是她的挚友，伴她三年，恰是在她最为颠沛流离的日子，她无法设想，假使未曾得到窈然的支持，单她一人，又怎能捱过来。她不忍拒绝窈然，也曾想过带她一起走，但彼时的南洋，正逢多事之秋，军阀割据，局势动荡，战乱愈发频繁，她不知自己能否保护好窈然，也不愿她同她一起涉险。不如在这北平偏远的一隅，过些安生日子。

　　婉婉见她怔仲良久，伸手轻拽她的衣角：南姝姐，你怎么了。

　　南姝回过神，抱歉一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姐姐没事，婉婉，替我将这个交给姐姐。南姝从包里拿出纸笔，迅速写了几行字，再折叠起来交给婉婉。

　　婉婉倚在门边，沉默地看着她做完一切后，忽然轻声道：南姝姐，你是要离开吗？

　　南姝微微一愣，没有说话，轻轻点了下头。她同婉婉道别后便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又停住了，她回过头来。婉婉仍是倚门而立，眼里噙着泪。

　　南姝心里自然感伤。她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两串相思红豆的手链，一并交给婉婉：婉婉，一串给你，一串给姐姐。

　　婉婉小心收好，抬起头问她：南姝姐还会回来的，对吗。

　　南姝的视线落在远方。冥冥中感觉自己似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又怕婉婉伤心，也舍不得拒绝她。南姝伸出手替婉婉理了理衣襟。

　　嗯。倘若有机会，我定会回来的。

　　店里时，她非常的平静，着手细细整理自己的行李。犹豫一番后，还是将那顶双龙戏珠的毡帽连同《小山集》一同放进了行李。她锁了店铺的门，将钥匙交给亨利。亨利提出送她，她谢绝了他的好意，独自一人前往码头。

　　忽然不想搭黄包车，由店铺到码头尚有大段距离。好在她的行李不多，提在手里并不觉得沉，便沿着青石路往下走，前往嘈杂的码头等候渡轮。

　　雨已停了良久，空气中氤氲着水汽，天空被洗成渺远的明蓝色。一个人走在路上，不被打搅，这般静谧的时光，顾南姝感到莫名心安。

　　码头上，皆是络绎不绝的人群，即将起航的渡轮，发出轰隆的鸣响，喧嚣嘈杂，似是无止无休。南姝在码头上徘徊一圈，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斥：姝姝，你慢些跑。

　　姝姝，亲昵而熟稔的称呼，让她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心中顿觉欣喜动容。世间仅有两个人才会如此叫她。下意识地唤道：窈然。

　　回过头时才发觉，并非窈然，只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在轻斥自己年幼的女儿，小丫头兴奋地拽着母亲的手跑来跑去。南姝略微有些失望。也对，窈然最早也得明天返回，此时又怎会出现。

　　怎的，南姝心里有些忐忑，存了一份奢望，似乎觉得窈然会来的。最后朝人群中望了眼，便随众人涌上了渡轮。似是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被嘈杂的人声掩去大半，让人听不真切。南姝心里突地一跳，往下一望仍是陌生的人群。青天白日的，竟能神思恍惚，她不禁自嘲一笑。

　　南姝站在甲板上看到依依惜别的人们，心中不禁恻然。站了一会儿后，被海风吹得有些冷便想进舱去。余光无意瞥到码头上气喘吁吁的人。她错愕，疑是自己花了眼，仔细一瞧，分别是窈然，她正大声叫着：姝姝，姝姝。

　　彼时，汽笛长鸣，船缓缓驶离码头。南姝心中一恸，红了眼眶，她不知窈然为何会在这里，但此时确切是她。南姝红了眼眶，朝她挥手：窈然。

　　窈然似是大声说着什么，还未传入她耳内，便被喧嚣的马达声湮没，仅余嘴唇一张一合。南姝朝她喊，你说什么？却听不见回答，只得用力朝她挥手道别，心中默默祈祷：窈然，你务必要保重。

　　窈然的身影陷在人潮汹涌的深处，时隐时现。南姝不得不拼命在形形色色的身影中寻她，心中怅然，又有不舍。

　　窈然的身影随渡轮的开远变得愈来愈小。南姝心中莫名慌乱，好似这一别，窈然便会消失于人海，再也不会与她相见。南姝顿时眼泪如雨，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又想起她们之间那些清淡秾丽时光的快乐，心中愈发凄凉，蹲下身，就势靠在船边的围栏上，抱着膝盖小声啜泣。她并非经不起磨练之人，但不知为何，彼时却控制不住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四肢已然有些麻木，直至一阵低沉温柔的男声响起：小姐，你怎么了。南姝才猛抬起头，是位面容清峻的男子，举止儒雅。他眉头微蹙，神色略带担忧。

　　南姝由于哭过，眼睛有些红肿，眼角残留着泪痕。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仅面上一窘，伸手结果他递来的纸巾，低下头在脸上擦拭，以掩饰窘色，然后轻声道：谢谢。

　　男子摇摇头，不用客气。他叹息一声，似是微不可闻：你我并不熟识，我无法插足你的心底，也无从知晓你为何伤心，不过...他顿了顿，认真的对她说：人生十有八九不尽人意，聚散各有因，然而也毋需强留，人，若有必须要行的事，倒不如洒脱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