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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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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元熙在子夜醒来,一时分不清此时是一场旧梦,还是之前是一场噩梦。
身上覆着柔软的衾被,入眼是绣着腊梅的浣纱床帐,身下是珍贵的黄花梨木精雕细刻的床榻,床前桌案上摆放着打开的书册。
这是芳菲阁,她住了将近十六年的地方,一桌一椅都再熟悉不过。
掀被而起,曾元熙拿起旁边的狐裘披风披在身上,捡起书册,看到是《礼学》。她一直保有温习课业的习惯,再细看书中的内容和批注,确定这是今日的晨课。
那么,今日,应该是乾熙十五年,腊月二十九。
她记得很清楚,这是她的最后一课。原本是放五天新年假,但除夕游街当日,她犯了大忌,撞伤幼犬见了血气,之后大元接连发生灾祸,百姓坚信皆因她而起。之后名声败落,课业就此断了。
可是,她不是从万景楼掉下来摔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卧房的响声惊动了值夜的侍女,她掌着灯绕过屏风,看曾元熙拿着书册走神,慌忙走近,“郡主怎又起了,可是担心课业?”
侍女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语气中满是亲切熟稔,“放心,池心大师虽威严了些,断不敢真拍郡主板子的,他要敢打,我就替郡主挨着。”
是竹沁!
曾元熙看着面前生着团容脸,细长眉眼的侍女,蓦地红了眼圈。
竹沁是她的贴身侍女,自小一同长大,祖母和父母打入天牢后,她陪自己到处找门路,路遇流民,为了护住自己,她被生生打死。
前后不过几日光景,当日的惨状依旧历历在目,如今看她又在笑盈盈打趣自己,让曾元煕有些恍惚,随后心中漫起巨大欢喜。
“唉呀,郡主怎的哭了?”竹沁立时慌了神,瞌睡虫都跑了精光,手忙脚乱将曾元熙扶到了床榻,“莫不是做了噩梦?”
可不是做了噩梦。
曾元熙笑着点头,眼睛一刻都不舍离开竹沁。更愿意相信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醒了便烟消云散。
“无妨。”看她担心,曾元煕轻声安抚,“也就梦里吓人,现下没事了。”
竹沁却不把这当成小事,急匆匆到了外间,取了把剪刀放在曾元熙枕下。
“这样便好了。过会儿,我再点个安神香。郡主现下可不能熬夜,今日悬灯祈福,明日除夕游街、吃除岁宴,初一拜年,初二会客……新年这几日郡主有得忙呢,也就今晚才能睡得好些。”
听到悬灯祈福,除夕游街,曾元熙不由心中一凛。
前世,正是因为除夕变故,让她从金尊玉贵的“福女”沦落为祸国殃民的“妖姬”,之后曾家一步步走向满门覆灭,太子为了掩去谋杀君父的罪名,设计让自己惨死。
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万景楼熊熊燃烧的大火,太子离她那般近,应该是死了吧。
姜绾为了取代自己成为太子妃,机关算尽,最后却也算不得赢,不知她后悔了没有。
窗外寒风呼啸,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细碎的“沙沙”声漫进屋中,更添静谧。
香炉中升起飘渺的烟气,竹沁靠着床榻忍不住开始打瞌睡,她这般年纪正是贪睡。
曾元熙有些不敢闭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怎么回事,不确定旧事会不会重演。
想及坠楼的剧痛,灵堂的棺木,曾家众人的惨死,心中便犹如压着一块巨石,紧迫焦灼得让她喘不过气。
几次开口想问竹沁曾家的近况,最后又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隐约听到马匹的嘶鸣声,外面映进一片光影,给窗棂蒙上了一层红光。
曾元熙忽的坐了起来,飞快地冲到了窗前,竹沁揉着困顿的眼睛,抓着衣衫给她披上,“郡主,怎么了?”
“让人去问问侯府可是出事了。”
站在窗前,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东面明亮的灯火,曾元熙心中不由一紧,想亲自冲出去,又生生忍住了。
前世,姜绾觊觎她的太子妃之位,几番设计谋害自己。重新来过,自己再不想受制于人。
反抗却谈何容易?
姜绾还好应对,但她背后还有羽翼日丰的姜后和太子,甚至更多人。如今自己毫无胜算,何必牵扯曾家?
她亦无颜面对曾家,从未承欢膝下,却连累满门俱亡。想到曾家,她充满了自责。
不多时,竹沁裹挟着寒风折返回来,声调急促,“老夫人夜里起了热症,有些凶猛,府中的大夫不敢用药,大公子和二公子准备出门去寻大夫。”
曾元熙再也按捺不住,揽紧披风向外走,“怎会起了热症?云渊先生也诊治不得吗?”
“扑通!”竹沁突然跪了下来,似下定了决心,“郡主,云渊先生不在侯府,在芳菲阁。”
“云渊是我请来照顾祖母的,他来芳菲阁我怎不知道?”曾元熙骤然转身,满面寒霜,“他人呢?”
“是徐嬷嬷,入冬以来,只要老夫人身体不爽利,徐嬷嬷便装病,把持着云渊先生不让去侯府。老夫人怕您为难,下了严令不让府里告诉你。”
曾元熙怔了一瞬,没有料想竟是这样的答案,下一刻,巨大的愤怒冲进胸腔。徐嬷嬷,她怎么敢!
“紫卫,带云渊去侯府,有人敢拦,杀。”
“是!”门外闪进一道紫影,又飞快领命而去。
曾元煕又沉声道:“取我鞭子。”
竹沁从没见过这样的曾元煕,郡主素日平和端庄,温婉从容,喜怒不形于色。
此刻,她却是怒极了,满身沁着寒霜,似出鞘的刀剑,又像燃烧的火焰,让人不敢直视。
曾元煕持着朱红色的马鞭,冲出房门,凛冽的寒风带着冰雪扑面而来,她未觉出冷,只感到心中翻涌着恨意。
是她不孝,竟纵容得奴才欺压到祖母身上。
她生带祥瑞,得圣上宠爱,姜后为了把她纳入自己的羽翼,帮自己和太子固宠,调派心腹嬷嬷把持芳菲阁大小事务,离间她同侯府的关系。
她妥协了,以为同曾府刻意疏远就能不牵连他们,却不知这样更给了别人可以欺压曾府的理由——她都不曾维护曾家,如何指望别人敬重!
祖母生性刚烈,她出身世族王家,为了嫁给祖父甘愿同家族抗争。祖父早亡,她一手抚育两个儿子,培养了一门双进士。
前世,众人骂她祸国殃民,刑克双亲。亦是祖母直斥众人,坚定维护她,“是我们曾家技不如人,不怪阿黎。”
想及前世种种,眼泪汹涌而出。
都怪她软弱,才让心性高傲坚韧的祖母退让至此。祖母是担心自己同太子大婚将至,夹在皇后与曾家中间左右为难,便为了她甘受恶奴折辱。
她心疼,自责。
今日她绝不会再纵容!
曾元熙直接冲进了徐嬷嬷居住的冷梅园,是西院中仅次于芳菲阁的庭院。
院中植着腊梅,屋前候着专司伺候的女使。不知道的还以为院中住的是哪位主母。
看曾元熙赶来,女使下意识阻拦,“郡主不能进,嬷嬷已经歇下了。”
“啪!”
曾元煕挥手,红色的马鞭扬起凌厉的弧线,震开积雪,于青砖上留下一道白芒。
“退下!”
女使踉跄两步,跪坐在地上腿软得爬不起来,望着曾元煕惊得阖不上嘴巴。
她一袭绣着红梅的锦缎披风,乌发披散,迎着凌冽的风飘动,绝美的容颜覆着冰霜,目光如有实质,让人想起梅花嶙峋的枝干,不敢轻易夺其分毫。
竹沁捧着手炉追赶过来,斥骂女使,“当真笑话!纵然你们收了徐嬷嬷的好处,也得看看身处的地界,这是芳菲阁,整座院子都是郡主的,郡主便是将你们打杀了,也不过处置一个奴才,岂容你们放肆!”
曾元煕已经信步走进了屋子。
徐嬷嬷依然在“安睡”,身旁侍候的女使跪在地上,身子有些发抖,强自镇定回话:“拜见郡主,嬷嬷晚间不适,喝、喝了汤药,一、一时醒,醒不来。”
曾元煕不说话,冷眼扫视着屋子里的摆设,梨花大理石的桌案,汝窑的青瓷花瓶,墙上名家的字画,以及榻前柔软纤白的名贵地毯。
同自己的屋子也差不多了,只每样东西都略微低了一点,分寸拿捏得刚好,算不得逾越主子。当真好心思。
适才院中的动静颇大,徐嬷嬷此刻却还在安卧榻上,若不是她眼睑微颤,倒真要赞她一句镇定自若。
曾元煕依旧静默,捧着竹沁递过的手炉,闲适地坐在碳盆旁,上好的银丝碳熊熊燃烧,想来是彻夜不熄的。
好似方才的怒气全然不再,曾元煕很安静,竹沁也不作言。
这般静默最是难熬,跪在地上的女使低垂着头彻底抖成一团。
徐嬷嬷再也忍不住,睁开眼,又坐起,扶住头惺惺作态,“呀,郡主怎的来了?奴婢昨夜头痛难耐,便睡得实了些。”
曾元煕依旧不说话,素白的手指轻抚着手炉上雕制的梅花,浓密的眼睫投下一层暗影,让人辨不出神色。
竹沁冷哼,“想来是云渊先生妙手回春,开了一副好药,让嬷嬷纵然身患绝症也能安然入梦吧,嬷嬷怎么舍得醒了?不该做尽春秋大梦,乐不思蜀吗?”
“小丫头片子信口胡说,张口便咒我死。”
徐嬷嬷似伤心至极,跪到曾元煕面前,掩着帕子哭诉,“郡主,奴婢老了,不中用了,不能再像郡主小时候,日日抱你,也不能再点灯熬油给你做衣衫,身子骨不中用了,这临近年底,不过操劳年节大小事便生了病症……”
曾元煕终于回头看她,目光在她比母亲还要莹白光亮的面颊停了一瞬,“徐嬷嬷既然劳累,那我再指派旁人便是。”
徐嬷嬷一愣,扯出一抹笑,“就知道郡主心疼奴婢,只人老了总是放心不下孩子,愿意多操劳……”
“放肆!”曾元煕彻底冷了脸,“我曾元煕有父有母,何时成了你的孩子?”
徐嬷嬷没成想曾元煕突然发怒,眼睛急转想着对策,猛然自扇两个耳光,“是奴婢口不择言,当年皇后娘娘训诫要好生侍候郡主,视如己出,奴婢便做了真,这才失了分寸,请郡主恕罪。”
“嬷嬷当真巧舌如簧,好一个赔罪,是在拿皇后娘娘压我吧?”曾元煕声音不轻不重,“那嬷嬷中饱私囊,私放印子钱,给太子送银子,也是为我筹谋了?”
“奴婢,奴婢……”徐嬷嬷彻底白了脸,她自认做得隐蔽,不知曾元煕如何得知。
这时棉帘掀起,紫卫闪了进来,“郡主,云渊先生已为老夫人看诊,现下用了药,已大安。”
曾元煕长舒一口气,起身向外走去,再不看徐嬷嬷一眼。
她此来最重要的目的便是绊住徐嬷嬷,祖母病情凶险,由不得她去胡闹。
走出屋门,外面已经落了尺厚的积雪,走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连夜清点账目,看好徐嬷嬷,别让她死了。”曾元煕一顿,“凡有违者,杀。”
徐嬷嬷突然冲了出来,大喊:“曾元煕你无情无义,皇后娘娘绝不许你如此对待我!”
“那我们便拭目以待吧。”
曾元煕没有回头,径直向外走去,脊背笔挺,每一步都走得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