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Ι皓嫣》心无长性

3、2001年春

　　农历年后，他们又见了一次，只是这一次彻彻底底是场巧合，他们之间的缘分大概是破了土的芽，不用春风吹拂也能疯狂抽条。
　　那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周一，乐嫣照旧在六点半出门去二马路上的早餐店等梅梅，早自习七点十分开始，她得再早一些，因为物理作业里的一道大题她不会，得赶早去抄。梅梅进店里买包子，乐嫣捂着耳朵站在门口等。
　　皓都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骑着一辆老旧的三轮车从常春巷的市场大门口拐了出来，街上没什么人，灰蒙蒙的砖墙仿佛是他一个人的背景。他还穿着那件黑色的长款羽绒衣，就在他扭转身子观察身后的来车时，乐嫣注意到他的左手的手臂上打着石膏。
　　她站在马路的这边，在晨曦的薄雾中望着他，这座城市尚未完全醒来，一切都像在梦里。而皓都在决定左转的瞬间也发现了她，他没打算遮掩什么，也没打算同她寒暄，只是很遥远地一点头，然后便骑着三轮车走了。
　　梅梅提着包子牛奶走了出来。那是皓都？顺着乐嫣的目光，她也瞧见了他。乐嫣点点头，听见梅梅说皓都现在出大名了，打架退学，咱们三十七中二十年来头一个。
　　“不过隔壁班的肖婷可伤心了。”梅梅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笑嘻嘻地说，“上学期她还给他写了情书，这下算是没戏了。”
　　乐嫣有点吃惊，又有一丝隐秘的愉悦：“还有人给他写情书？”
　　“那是，越坏的男生越多女生喜欢，你不知道？”
　　乐嫣知道，她一早就知道，她说她以前怕他，可现在不怕了，他不坏，就是不爱理人而已。梅梅知道皓都打架的缘由，因此同意了乐嫣的说法。
　　“是，没想到他挺仗义，也没那么坏。”
　　“我看见他打石膏了。”乐嫣说。
　　“啥？是吗？”梅梅吞掉了一只包子，嘴上还带着油花，她大大咧咧不以为意，“摔得吧，这天儿多冻啊。”
　　她们踩着雪到了学校，高三最后的半年，空气里都是冲刺的味道，开学的摸底考乐嫣考得还行，老师说再努努力可以冲一下北京的学校，这话乐嫣听没听进去不知道，但她妈肯定是听进去了，花了大钱请家教，一三五二四六轮番上阵，乐嫣听了 18 年的话，关于反抗两字儿除了会写其他一无所知，每天学校、补习、家里三点一线。无论去哪里，书包里永远带着那张月票卡。虽然始终没找到机会去见他，但她喜欢那张月票带给她的期待感，仿佛她同他肯定还会再见面，哪怕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反正总是有机会也是有理由的。
　　三月底的时候，断断续续的雪终于停了，可路上似乎变得愈发泥泞，猫了一冬的人还沉溺在懒散的情绪里，只有高三的学生没功夫懒散，乐嫣照旧忙着上课，忙着冲刺，周三晚上补的物理，老师住在师院新村，离学校八站地。乐嫣每次都在学校门口的肯德基吃一顿晚饭，然后打车去老师那儿。她习惯点一个老北京鸡肉卷，外加一个圣代。弥弥就是那时候找上她的。
　　弥弥端着盘子在乐嫣对面坐下的瞬间，乐嫣都没把她给认出来。要说人上了社会就是生长速度快，乐嫣过个年不过胖三斤，但弥弥过个年，仿佛就直接老了三十岁。主要还是发型问题，烫了头，还染了色，色偏红，和中年妇女一个口味。
　　乐嫣不敢动，想到皓都说过要她认怂。她的目光越过弥弥头顶往后看，没人，上次打架的几个带刀侍卫都不在。
　　“别看了。”弥弥吊着嘴角不屑地笑了笑，“瞧你那胆子。”
　　乐嫣不说话，摸不清敌意，所以决定敌不动她也不动。弥弥吃一份辣堡套餐，可乐吸得汩汩响。
　　“别怕，我和刘贤分了。王八蛋，不是个好玩意。”
　　乐嫣把脑袋往前凑了凑：“刘贤是？”
　　“和你们打架的那个。”弥弥眉头一拧，不大高兴，就好像乐嫣不认识的是周杰伦，“他爸可是咱这儿城东公安局的二把手，瞧你们那点见识。也就是没见识才敢太岁头上动土。谁看了刘贤不让三分，就你那男朋友，没轻没重的还把人手指给撅了。”
　　乐嫣脸红了，有些后悔没买可乐，不然也能汩汩喝个震天响。
　　“现在知道后悔了吧，那人得罪不起，就你男朋友，开个小面店，还敢和人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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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嫣跳下车的时候摔了一跤，路边的冰块结得梆硬，疼得乐嫣浑身冒汗。她看了看时间，刚过六点半，正是饭点，但店里生意却出奇的冷清。
　　后厨门上的挂帘收在一边，看得见有人在里头走动，乐嫣走了过去，冲着冷锅冷灶的厨房喊了一声皓都。
　　男孩儿回头看见她，挺平静的，就问她怎么又来了。
　　乐嫣囧得要命，恨不得立刻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但还没动土，眼泪就掉下来了。皓都外婆正洗菜呢，见小姑娘哭，也是吓了一跳，一边拢起围裙擦手，一边走了过来，嘴里嘟囔，这是怎么话说的，怎么就哭了？
　　乐嫣用手背把眼泪给抹了，冲他外婆狠狠鞠了一躬，说外婆都是我不好。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皓都给揪住了。
　　“打住，你打住。”他一脱围裙，扯着乐嫣就走，后厨出去是个十平方不到的小院，院里码着大白菜，墙头底下还摆着两个巨大的腌菜缸，走进去一股子咸菜味。
　　皓都问她都听说什么了？怎么隔三差五上门来负个荆请个罪。乐嫣一五一十把遇见弥弥的事儿和他说了。弥弥说，刘贤找了一群小流氓，每天饭点来皓都家的面馆里坐着，不吃也不闹，就那么干坐着，任谁一推门见这架势，都立刻掉头就跑。小流氓一坐坐了两礼拜，刘贤还传话来，皓都要不给他跪下磕头，就让手下的弟兄坐到他家面店关门。
　　说到这儿，乐嫣看了一眼皓都的手，石膏已经拆了，但还带着黑色的固定器，她猜想这伤和刘贤有关系，还没再往下想，眼泪又和春天涨水的溪一样，根本拦不住。
　　皓都说你行了，别哭了，事儿都解决了，你哭顶什么用啊。乐嫣问他怎么解决的？是真给刘贤磕头了？皓都说那不能，除非他打折了我的腿，那家伙也是个色厉内荏的，没那份胆儿。乐嫣又问，那没打折你的腿，是不是打折了你的手？皓都说放屁，那是我出门买菜的时候摔的。反正这事儿解决了，你就别问了，先把你眼泪鼻涕擦擦。就算人家是存心找事儿，你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是打算号丧号死他们来帮我报仇啊？
　　乐嫣从兜里摸出包餐巾纸来，没轻没重胡乱擦了把脸，等那阵抽抽过去了，很认真地说：“我打算找我大伯帮忙，我大伯那会搞基建，和城东那片的领导熟，他肯定认识刘贤他爸，要是我大伯不肯，我就去找我爷爷，我大伯是孝子，他听我爷爷的话，我爷爷听我的！”
　　皓都愣了，大概是想笑，又没好意思，左右看了看，说，真是虾有虾路，蟹有蟹路，泥鳅黄鳝各有一路。你是虾，我是蟹，大家走不了一条路。
　　乐嫣说，走哪条路最后还不是一个终点，又有什么关系。
　　皓都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乐嫣，乐嫣也看着他，目光很是坚定。看了半晌，还是皓都输了，一只手往腰上一放，问她饿不饿。
　　他请她吃了碗汤面，店里没生意，她吃面的时候，零零散散来了两个客人，和之前的热闹光景不好比。
　　乐嫣问皓都，为啥那些小流氓走了，客人还不回来。皓都说你当客人是猴啊，撒一把花生就来。猴都精，得观察观察，没危险了就会回来的。你吃你的吧，别废话了。
　　乐嫣吃面的时候想起今天没和老师请假，老师一准和她妈说，待会回去怕是腥风血雨，但死马当活马医了，反正得挨骂，就索性晚点回吧。这么一想，她也不急了。热汤面吃得她有点尴尬，她有鼻炎，一吃热的，就会流鼻涕，一碗面吃完，桌上堆了小山似的一堆纸巾。
　　“下次还是请我吃打卤面吧，汤面完吃起来费力。”乐嫣呼哧呼哧地冲皓都说。
　　皓都问说怎么还有下次。
　　乐嫣说，月票忘带了，得下次还你。
　　皓都盯着她，说是吗？那零钱带了吗？
　　乐嫣说带了，兜里摸出两个一块地硬币摊手心上给皓都看，皓都切了一声，扭头笑了。
　　他照旧送她去车站，走得比上次慢，她跟得毫不费力，走着走着，发现下摆漏风，弯腰一看，羽绒衣下摆破了，是下车那一跤摔的，拉链头碎了，拉链越走越开，再走大概就得从中间开裂。
　　乐嫣说这下完蛋，我妈真得揍我。她低着脑袋在那儿摆弄，被皓都一把拉直了。
　　“你别动，我看看。”他说着蹲了下去，一只手不方便，只能让乐嫣帮他付住衣摆的另一边，两个人挨近了，呼吸吹得彼此心里都有点痒痒。
　　“让你爸拿老虎钳把拉链头紧一紧就好。”皓都一边说一边抬头，额头蹭上了乐嫣的嘴角，两人都吓了一跳，各自往后躲了极小的半步，随后假装看向别处，突然产生的默契让他们安静地等着那种局促不安地氛围悄悄过去。
　　19 路车在前面的红灯处停了下来，乐嫣往前走了一步，回头和他道别。皓都点了点头，那张习惯冷酷的脸似乎还没习惯某些陌生情绪的表达。
　　车停下来的时候，乐嫣又回头看了一眼皓都，她想说点什么，但嘴唇似乎变得异常沉重，他的皮肤在她嘴唇上留下的印记让她的害羞无法褪去。
　　皓都看着她，脑袋上的某处的神经正在薄薄的皮肤上剧烈跳动。
　　“记得还。”他很简短地说，然后看见乐嫣冲他露出了一个被眼泪泡肿的可爱笑容。
　　就那一瞬间，他记住了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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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贤说那次是皓都找到的他，是个大排档，他请那些小弟喝酒吃宵夜，皓都一个人来了。刘贤问他是不是想好了给他磕头？皓都说磕头不行，别的行。刘贤说那把你女朋友叫来，让她给我磕。皓都没做声，转身从一旁取了个火钳递给刘贤，说让他打，只要不打死，都行。
　　刘贤说这事儿地时候醉得厉害，指着乐嫣半真半假地骂。
　　“我就是好奇，他对你怎么就这么无怨无悔的，真他妈奇了怪！”
　　乐嫣那时候没哭，出来之后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没了力气。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泥鳅黄鳝各有一路。你是虾，我是蟹，大家走不了一条路。”
　　她想起那时候他说的话，顿时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