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Ι皓嫣》心无长性

2、2000年冬2

　　外婆走进后厨，拍了拍皓都的胳膊小声问外头的姑娘是谁。外公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休息，听见这话也朝皓都瞥了一眼。
　　同学，皓都一边应付外婆，一边往铁锅里丢进了一把葱姜，爆起的油烟让外婆暂时闭上了嘴，她挪着步子要去水槽里洗碗，皓都回头让她放下，说自己一会儿来洗。
　　“小姑娘住这附近？”外婆又问，“看着面生。”
　　“不住这儿，住盛大花园那块儿。”
　　“哦。那好远的。”外婆咕哝着，“是特意来找你的？”
　　皓都摇头，说不是，是赶了巧。他炒完一盘猪肝，让外婆送出去，后厨里热，朝北的窗户开着，风灌进来也吹不干他脑门上的汗。
　　外公让他歇歇，他说没事，再下个面就完事儿，这一晚上生意还行，对街的楼要拆了，这两天往来的工人多，生意比之前强些。外公走去门边，撩起门帘往外看，先是看靠门边的长条桌上坐着三个喝酒的工人，酒喝得差不多了，面才刚开始吃，随后去看旁边坐着的姑娘。
　　女孩长得乖巧，缩着手臂老实坐着，跟前一瓶汽水喝得见底，但也不见要走。
　　“是来找你的就赶紧去吧。”外公催他，“时间也不早了，再晚回去就也不安全。”
　　皓都应了一声，最后一把面丢下锅，这才洗了手重新出来。
　　“到底啥事儿？”他坐去方才坐过的位置，乐嫣喝饱了汽水，直想打嗝。但看见他又不好打，一口气憋回去，脸上红彤彤的。
　　“店开到几点啊？”她问他。
　　“九点。”
　　“哦。”她应，“那几点开呢？”
　　“六点。”他回她。
　　“哦。”她又应，“那……”
　　“到底想说啥？”皓都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这弯弯绕绕的得说到明天早上才上正轨吧。”
　　乐嫣笑了，也觉得自己几句话说得蠢，不自觉又去吸汽水，空瓶子空罐子，一吸空空地发响，乘着勇气还在，脱口问他是不是真的退学了。
　　皓都嗯了一声说不读了，他靠在墙上休息，肩膀疲惫地塌着，因为一冷一热，所以有点鼻涕，扯了张纸扭到一边擤了一记。他余光里看见乐嫣不安地挪动着身体，于是抢在她开口之前堵住了她。
　　“不是因为之前打架的事儿。”
　　乐嫣盯着他，似乎不信，但又不敢说别的。
　　“你就是为了问这一句来的吧？”他突然笑了，似乎有点讥讽的意思，乐嫣明白那种讥讽，她猜他把她看成那种假惺惺的人，专程跑来就是等他说句和她无关，从此心里清清朗朗，依旧是足金赤诚。她心想自己大概也有那意思，但不全是，至于其他是为什么她也说不好，人就是分裂，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永远对不上号。
　　“不读书行吗？”她怯怯地，像是征求他意见似的问道，皓都被她那兔子样儿逗乐了，扭着头看着别处笑。
　　“班主任都不管的事儿你还管。”他说，“我和你不一样，你这样的，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我这样的，出路不在书上。”
　　乐嫣不知道该不该信这话，她没想过读书以外的出路，所以她无法判断他说的对还是不对，况且她也没资格置喙他的事儿，只能听听罢了。店里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一个大叔在哪儿呼呼地喝汤，皓都陪着乐嫣又坐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八点三刻。他问乐嫣走不走，乐嫣一个激灵以为他在赶她，于是连忙说走。皓都让她等会儿，进去拿了件长羽绒衣出来说陪她去车站。
　　乐嫣原本打算打车走的，听他说去车站，便也顺从地嗯了一声。出店门的时候他外婆过来送了送，站在店门口叮嘱她路上当心，皓都让外婆赶紧进去，厨房他一会儿回来收拾。
　　两人踩着雪，一前一后，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也不亮，怪凄凉的。起先乐嫣得追着皓都走，他人高腿长，一步顶她两步，他回头看着她笑，说你这个头不适合在这儿生活，多下几天雪不得把你埋了。
　　乐嫣本来就追他追得气喘，听他嘲笑她也不怎么乐意，往那儿一站，说你先别走，我走，我走五步你再走。皓都说行，你先，他等着，看着乐嫣从他跟前走过去，等她走完五步，他故意张开长腿两步跨到了乐嫣身边。
　　乐嫣嘎嘎傻笑，他也笑，好像也不是为这事儿笑，但就是笑得停不下来。
　　“就你的个头儿，咱俩还坐前后桌，这不闹呢么。”皓都说。
　　乐嫣不服气，回嘴道：“你那个头儿都是靠睡觉睡出来的吧，上课睡完下课睡，我要有你那么多时间睡觉，我也能长高啊。”
　　说完这话，乐嫣突然想到之前皓都说面店六点开门，九点关门，她顿时明白了他为什么总困，她有点心疼他，但又不好意思心疼他，怪害臊的。
　　笑完了，继续往前走，车站在街道尽头，孤零零竖了块牌子。乐嫣过去看了看，发现有辆 19 路正好到她家门口。天挺冷，她出来的时候没带手套，这会儿手都僵了，踹兜里紧紧捂着。
　　这一块儿是老城区，这些年破败了，马路两旁建于 80 年代的砖瓦房里稀稀拉拉亮着灯，有办法的人都想办法搬走了，剩下的人凑合过着，一种衰败的气息充斥着这块区域，乐嫣似乎可以从空气里闻到腐烂蔬菜的味道，她抽了抽鼻子，谢天谢地没有鼻涕。
　　皓都也冷得够呛，不停向路的那头张望，但公交车看上去遥遥无期。
　　“那以后就见不到你了，是吗？”乐嫣看着他的侧面，突然问道。
　　皓都拧着眉毛回头说我是死了还是怎么了？怎么就见不到了？乐嫣笑笑，说不是那个意思。
　　“你这人真有意思，我在学校的时候也不见你和我说话，现在不去了，你倒还依依不舍了。”
　　“我以前不敢和你说话。”大概是冻得发昏，乐嫣突然说，“你这人面冷，看着怪凶的。”
　　“我是挺凶的，不然不至于和人打架。”皓都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抖，他里头只穿了一件 T恤，现在冻得哆嗦，一边哆嗦一边冲乐嫣抱怨，你吧，人跟糖豆那么大，就别惹外头的不良少女了，人家要插队你就给人插，也不少块肉，得学会认怂知道不。乐嫣听了拼命点头，说肯定不惹了，给她一百个胆儿她也不惹了，谁能想到不良少女后面还有带刀侍卫跟着，以后不了，绝对不了。
　　皓都说行吧，然后不再说话。乐嫣想到要做车，取下书包找零钱，钱是有，一张五十，两张五块。眼见着 19 路摇摇晃晃从那头过来了，她这边零钱还没摸着。越急越找不着，公交车已经靠边停下来了，她两只手掌还在各个兜里不停摸索。
　　“别找了。”皓都说，他摸了摸兜，也没零钱，但有月票。于是也没多想直接把月票递给了乐嫣，让她赶紧上车。乐嫣不肯要，说她拿走了他怎么办。皓都又露出惯有的不耐烦。
　　“什么怎么办，我也不去学校了，要月票干嘛，赶紧走，我冻死了，赶紧。”
　　乐嫣没敢耽搁，拿着他的月票上了车，大概是末班车，司机急着收工，乐嫣才坐稳，车就开了出去，她连声再见也没来得及和皓都说，等车开出去五米，她又扭着脑袋往后张望，看见皓都双手插袋缩着脑袋已经开始往回走了，瘦长的影子在路灯下拖得很长很长。
　　==========
　　那是 2000年的冬天，乐嫣第一次和皓都说那么多话，在后来的许多次对话中，她都把这一天晚上当做他们故事的开端，她总也回忆不起来当时的自己是不是已有预感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只是记得皓都的背影很瘦很长，裹着一件黑色的羽绒衣，微微驼着背。
　　我总是看着你的背影。
　　乐嫣每次都这么说，而他听了，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