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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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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山下有个村子,村子里有个算命的风水先生。
村子闭塞,没有什么商人经过。不过好在靠山吃山,山中物产丰富,河里水产多多,农人在田间地头舍得下力气,倒也能自给自足。
不过,坏处就在于,风水先生的生意实在不兴旺。
谁家天天有红白喜事需要风水先生来掐算良辰吉时呢?村民也少有家人在外,更没有人来找他写信问平安的。顶多也就是生了孩子,请先生掐算八字,给起个差不离的名字,再加上到了年头有几户人家凑个喜庆,请这识字的先生写几副春联,也就是这风水先生在村里最大的生计了。
不过好在这风水先生会一点岐黄之术,平时村民有了头疼脑热的都就近来找他。风水先生也不怎么收钱,村民们记着这份不收钱的恩情,有多的米面柴火、饭菜皮毛,乃至兽肉,都会拿到风水先生这儿来。故而风水先生在村里混的还不错,这样的生活足够他自己连着一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少年过得温饱安康。
风水先生姓陈,名字难念,是个“珩”字,再加个“之”字,叫陈珩之。村里人民风淳朴,不会念,平时叫他陈先生。只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隔壁村的私塾里认了几个字,天天喊他“行哥哥”。那个跟着陈珩之的少年是陈珩之的徒弟,姓姜,家里排行第三,名字不清楚,村人也就整天“姜三”“姜三”地叫他,他也不生气,是个脾气极好的,又有把子力气。
两人住在一座茅屋小院里。刚搬来村子的那两年,姜三看着也就十一二岁,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尽,家里劈柴烧火、上梁补房顶之类的活,都是陈珩之在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活都是姜三来做了。每天早上村妇们起来生火做早饭,总能看见陈珩之院子的房顶上已经冒起了炊烟。
而那时,月亮刚刚沉沉睡去而已。
姜三说是陈珩之的徒弟,可是不知道陈珩之到底教了他什么。在村里人眼中,姜三虽然模样长得俊,端正的五官配上晒得黝黑的皮肤,英俊中有点少年人的愣头愣脑在其中;但是他做的活和普通的村民没什么区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姜三把男人和女人的活都一肩挑了。
而这一点正是让村里的大姑娘小孩子们颇为不忿的原因。
春风如剪,绿色的柳叶在和风里放肆地扰乱小河的水面。正是三月里,一切事物都显得温柔,就连河底刀一样锋利的石片,都在水光中透出几分慵懒来。日上中天,姜三几步跨过小河中间的石墩,还没进门就听见院里传来一阵调笑:“你这裙子啊,真是看了叫人过目不忘啊!”
是个男人。不用说,这当然是陈珩之了。
接下来是女孩的声音:“陈先生这么说,那俺、不,我就下次还穿它来找先生!”
姜三已经迈进了门,正好看见那女孩在春风里用圆圆大大的杏核眼向陈珩之投来含羞带怯的一瞥。姜三悄没声地走到女孩身后,突然出声道:“李二姐?李大娘前几天有些风寒,不知可好些了?”
李二姐吓了一跳,几乎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转过身来面红耳赤地看了一眼姜三,完全没有刚才向陈珩之暗送秋波的风情:“啊……谢、谢姜大哥关心,俺娘早就好啦!”
陈珩之皮囊不错,快要弱冠的少年郎正好是显出棱角的时候。平时又不操持家事,只管在屋里读书配药的,一眼看过去就和村里人不同,细皮嫩肉、皮白貌美——他的眼睛介于凤眼和桃花眼之间,眉尾又很不安分地扬入鬓角,是个足以赚个掷果盈车的容貌。
按说这样的人物在这样往往刚过总角就给男女之间定下亲事的村子里,应该早就名花有主了,甚至都有了孩子——但是这些年凡是来说亲的差点把茅院的门槛踏破,一一都被陈珩之婉言谢绝。姜三到现在都记得陈珩之谢绝媒人时那故作庄重的模样。陈珩之朝媒人一拱手,语气中带着惋惜:“不是这位姑娘不好。听闻姑娘秀外慧中,端庄持重,自然是极好的;可是陈某却不是小姑娘的良配。只因先师曾有一故人,不幸英年早逝,膝下只有一子,临终时托先师将幼子教养成人。无奈乱世之中天有不测风云,没几年先师也随故人而去,只好将这一重任交托在我身上。”
媒人早就听他这三纸无驴的话听得不耐烦,看在他的一副好皮囊的面子上给他个面子:“这不要紧啊,这孩子必定也愿意有个师娘来照顾的呀!”还抽出手帕来一甩,脸上的热切一分不减。
谁料陈珩之却道:“不妥啊!我若娶亲,想必就难全神贯注地教养徒弟,有违先师之愿,这是其一;其二,我若娶亲,我那徒弟与我年纪相仿,怕是于姑娘清誉不妥……”
媒人听到这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劲,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等等,陈先生的徒弟莫非是?”
姜三从院子里进来,皮笑肉不笑地也一拱手:“在下不才。”
媒人:“……既这样,还真是可惜了一桩姻缘啊!老身这就回去告诉刘大哥。”说罢,一跺脚走了。费了半天口舌,这读书人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连口水都没喝上,亲也没说成,真是赔本生意!
陈珩之也是费尽了心机把媒人弄走,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扶着自己的腰,打了几个喷嚏:“可算是走了,这味道我真是受不了!阿嚏!阿嚏!”
姜三无奈地看着陈珩之,刚才的皮笑肉不笑全成了苦涩:“师傅,你觉得你刚才的那番话于我的清誉,就很妥当?”
陈珩之装傻充愣:“什么?我没说什么啊,我说的都是事实啊!”
姜三不信他听不懂,懒得跟他多说,出了堂屋到东边的厨房倒水来给陈珩之喝。陈珩之暗示媒人姜三是个血气方刚的色鬼,要是有姑娘嫁给陈珩之,不知道到底要伺候几个人。想到这里,姜三就不由得生气,把才烧好的热水直接端给了陈珩之。
陈珩之觉得自己徒弟好欺负,没想到这么说徒弟不乐意,正准备编一套说辞跟徒弟道个歉。一抬眼正看见姜三端着水过来了,突然脑子里又冒出了一股坏水。他看着姜三,弯起嘴角笑得阳光灿烂:“怎么,徒儿,你也想谈婚论嫁了?怕师傅这么说耽误了你找媳妇?”
姜三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地,好歹扶住了手里的杯子,气愤地把杯子放在了桌面上:“师傅都这么说了,徒儿我还怎么找媳妇?再说了,我们这院子就算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几个铜板,连下聘的钱都没有,师傅您还是倒插门去吧!”
姜三一气说完,站在陈珩之面前气还没消,胸膛微微起伏。陈珩之发现他耳垂都红了,不知道是气得还是什么,觉得好笑,但还是摆出师傅的威严,故意冷淡了神色:“说什么呢你,你师父倒插门,你这个徒弟就有好日子过了?谁给你的胆子顶撞为师!去把昨天的书抄三遍!晚饭前交来!”陈珩之伸手去拿水,不料被烫的一缩手,瞬间明白过来这小子在这儿等着自己呢,不由得有些生气:“别误了为师吃饭的时辰!”
自从姜三自愿承担家务以来,陈珩之已经很久不做饭了。故而姜三在灶台旁天天接触烫锅热碗,早就对这种温度习以为常;陈珩之自然不行,气得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扶额:“世风日下,徒弟欺负师傅啦……”
姜三听见陈珩之的声音,不知怎的,竟然还想作弄点小手段“欺负”陈珩之。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姜三按了下去。
他在想什么呢?
姜三挠了挠头,拐进西边的书房抄书去了。这间书房很像个书房的样子,文房四宝一应都有,桌子椅子算是一家里高大的家具,旁边还有个像模像样的书架,是陈珩之给木匠娘子难产接生不收钱换来的。书架上有些书,多是《诗经》《尚书》《韩非子》之类的诸子百家,还有几本封面破烂的无名书,是陈珩之师门自身的传承。
姜三铺开纸,坐在温凉的椅子上,莫名觉得心里似乎有股奇怪的痒劲,而在他有限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不由得有些气闷。书房外面是围绕院子一周的篱笆,篱笆外是一片豌豆田。豌豆们正挤挤挨挨地开着粉白紫红的花,蝴蝶一样的花瓣在春风里颤颤巍巍的,似乎是不经意间把香气全送到姜三的鼻子里了。姜三心里突然又冒出了刚才欺负师傅的念头,不知为什么,这次他没有刻意阻止自己的想法。
姜三从窗户里看着外面的豌豆花,心念一动,缓缓地研开墨,在纸上慢慢地写了几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他写到这里,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接着往下写:“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一首诗写完,姜三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觉得再不去做饭要耽误了师傅吃饭,红着一张脸乖乖地去厨房生火了。
陈珩之在堂屋里闭目养神,自然是看见姜三往厨房了去了。他对姜三明显的偷工减料并不生气,他的气早在姜三乖乖去抄书的那一刻消得干干净净。陈珩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堂屋里的几个马扎排成一排,躺在上面会周公去了。
姜三摘下厨房里挂的腊肉——这是陈珩之帮隔壁猎户治伤换的,切了几片,又舍不得地挂了回去——小半年都要靠它来解馋。大火烧得炉膛通红,姜三把切好的腊肉尽数下锅,又放了很多青椒试图让锅显得不那么空荡,大火爆炒了几下出锅,刚好蒸笼里的水蒸干,蒸笼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声响。姜三忙把蒸笼拿到一边,揭开笼盖,白色的蒸汽扑面而来,里面是掺杂了玉米面、高粱面、荞面的混合馒头,五颜六色,胖胖乎乎地端坐在里头,看得姜三咽了咽口水。
不用姜三叫,陈珩之早就闻着香味过来了,还颇有良心地带了两个小马扎。他这次知道刚出锅的馒头是不能直接碰的:“快快,找双筷子给为师!”姜三把筷子递给陈珩之,陈珩之快乐而又笨拙地把馒头夹到碗里,又一边喊着“开饭喽开饭喽”把碗递给姜三,示意徒弟帮自己加点青椒腊肉。
姜三早已习惯了师傅对饭菜的热情,一铲子把大部分腊肉铲进了陈珩之的碗里。陈珩之接过碗,眼巴巴地坐在马扎上等馒头凉。姜三盛好了自己的,刚坐下,就听见陈珩之问:“为师让你抄的书呢?”
姜三想起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一张脸涨的黑红:“写……写好了。”
陈珩之恢复了师傅的样子:“去,拿给为师看看。”
姜三顿时难为情起来:“师傅,吃完饭再看也不迟……”
陈珩之生气了,一皱眉头:“怎么?你还没抄完?快去,别耽误了为师我吃饭!”
姜三只好一步一挪地去书房拿抄好的书。等他回来的时候,陈珩之自然已经是饿得暴跳如雷,没好气地抢过姜三手里的纸:“让我看看你到底抄完了没——”
随即陈珩之就哑火了。陈珩之昨天教给姜三的是《韩非子》中的《存韩》一篇,他在看之前已经做好了发现姜三没抄完的准备,万万没想到姜三写的不是这个。
陈珩之看着纸上这首字迹端正的《野有蔓草》,忽然觉得这诗抄的很不错。那纸上认认真真的一撇一捺仿佛带着安慰的魔力,让陈珩之不好意思发火,但他还是觉得自己需要端起师傅的架子,清清嗓子道:“看在你是因为赶着给为师做饭的份上,为师就宽限你一天。明天,明天晚上把《存韩》交给我。”
姜三一直观察着陈珩之的脸色,见师傅没有发现什么,放下心来,点头应下。他端起碗,暗自窃喜,又奇怪自己在窃喜什么,摇摇头专心吃饭,并没有发现自己碗里多了几块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