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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还泪 ...

  •   今年的六月特别热,连清凉山都没有一丝凉风吹来。建康连着十五日未曾下雨,西部更是一个月未曾有雨,萧重喜、萧律、萧衍和驸马都在忙着处理旱灾。

      大病之后的尉迟氏头发白了大半,半眯眼睛迎着阳光道:“日光晴好,出去走走。”

      姚黄劝道:“娘娘,如今天气热,别出去中了暑气。”

      尉迟皇后摇摇头:“等日头小些了,本宫就在园子里走一走,不碍事的。”

      姚黄心知劝不住她,只得悄悄使人去请衡山公主和魏王妃来。

      阿桃和萧怜赶到清凉殿时,尉迟皇后已经穿好了衣裳,正坐在妆台前通发。

      见两人过来便嗔道:“阿怜你慢点,瞧这一脑门儿汗,阿桃也是,都要生了,不在名秀堂待着跑我这里来做什么?”说着扫了一眼姚黄。

      姚黄忙跪下请罪。

      萧怜上前道:“母后你别看她,难道我和嫂子不是天天都来么?”

      “是是,这丫鬟叫你们来你们就来,我叫你们别来你们还不听。”尉迟氏佯装生气。

      姚黄刚站起身,闻言脸色大变,又一个“噗通”跪下去。

      阿桃笑了笑,扶着后腰伸着鼻子夸张的到处闻了闻,惊呼:“母后这里有醋缸子翻了,不然为何这么酸?今晚啊,我们不回去,就赖在母后这儿,看母后还如何吃醋。”

      这一番动作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尉迟氏忙拉过阿桃的手,道:“还不是心疼你么,好在他还有些日子才出来。来,帮我上妆,阿怜替我梳发。”

      萧怜强笑着说先要给尉迟氏换一身衣裳,看不得她穿秋香色这种显老的颜色。说着便拉了阿桃去柜子里找衣裳。

      只一转身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忙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阿桃心中十分难受,可此时也不敢出声劝慰。

      二人给尉迟氏换了一身朱瑾色上杉配着木槿紫的下裙,这两种颜色鲜艳,将尉迟氏苍白的脸都衬出了几分颜色。

      尉迟皇后本身骨相立体,五官偏大,穿这种鲜艳的颜色不但不会被压制,反而会更显华贵。

      “不是老妖怪么?”尉迟氏有些迟疑。

      “怎么会?母后可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还给您画了小像呢,那时候您就穿着紫色的衣裙,可美了。”阿桃道。

      萧怜和宫婢们都忙说很好看,劝她穿着。

      尉迟氏也笑道:“是啊,那幅小像现在还挂在蓬莱殿呢。”说着便叫姚黄使人回建康去取来。

      “不若,我们替母后墨染头发可好?前些日子我看钟太医做了墨染剂,他自己用着就挺好的。”萧怜提议。钟太医原本两鬓斑白,用了自己制的墨染剂之后,一头黑发就如缎子一般。

      “不用,人啊,要服老。”尉迟氏斜了女儿一眼,“世上有两样东西勉强不来的,首当其冲就是天时,第二才是人心。该我白头我便白头,墨染之后我还能回到二十年前不成?自欺又欺人,你啊,着相了。”

      尉迟氏脸上毫无悲戚之色,但阿桃和萧怜却是从中听出了认命、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尤其是那勉强不来的“人心”。

      二人按下心尖的酸疼,边说笑凑趣边慢慢悠悠给尉迟氏上妆、梳发。等日头下去不少,才扶着她在园子里转了转。

      清凉山名副其实的清凉,满山绿树,繁花盛开,园子里不怎么晒得到太阳,却是能看到充裕的阳光。

      尉迟皇后伸出手,一束穿过枝叶的阳光照在她的手心,将那手照得透明照得发青,萧怜看得心酸,转过身赶紧抹泪。

      走了一刻钟,尉迟皇后便觉得体力不支,三人到亭子里坐下,宫婢送上茶水点心等。

      “这桃花糕是二郎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偏生阿律最喜欢抢。别人家是大的让小的,我们家是小的让大的。二郎小时候反倒是像哥哥,一点不计较这些。”

      尉迟氏开始断断续续说起四兄妹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阿怜只有这么大一点。”她抬手比划了一个高度,“阿律和三郎都是坏家伙,喜欢扯了阿怜的金银头花去换钱买酒喝,还要来阿怜面前显摆,每次被我抓到就是一顿好打。”

      “三郎那孩子最让人着急,小时候我是不怎么喜欢他,不爱读书,气走了好几个夫子。长大了倒是好了些,就是性子简单,不然后面也不会傻乎乎地不愿意离开芜湖郡。”

      阿桃和萧怜对视一眼,说起死去的三郎萧徵,她们就没法劝。

      尉迟氏淡笑:“你们不要这个表情,三郎那孩子‘死得其所’,我早就丢开了。而今阿桃有了身孕,二郎有后,叔业那孩子是个正经的,对阿怜也好。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二女心中大惊,忙道:“怎么会呢,母后,您还不知道我肚子里的是儿是女呢。若是个女儿,我女红差成那样,还指望着您教教您孙女呢。”

      “就是,母后,我这还没怀上呢,怀上了还得您教我养胎啊。”萧怜忙凑到尉迟氏怀里去,“生的时候要您在我身边守着,不然我怕。以后他长大了还要孝敬您的。”

      尉迟皇后嗔道:“真是儿孙债哦,那我不是永远走不脱?”

      “当然走不脱,您是我们母后,你去哪儿,我们跟去哪儿。”阿桃佯装听不懂那些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话。

      萧怜也强笑着点头。

      两日后,天上黑云压城,先是狂风大作,再是电闪雷鸣,接着终于下起瓢泼大雨。萧重喜、萧律和萧衍站在廊下看着密实的雨帘,心头的郁气和烦躁一扫而空,恨不得这场雨来得更大更久些。

      尤其是萧重喜,心头大石落下,旱灾就能缓解,百姓就能安宁。

      倾盆大雨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雷虫儿冒着豆大的雨滴从外面冲进仁明殿,顾不得御前失仪,急声道:“陛下,清凉殿急诏了太医。”

      父子三人一惊,下一刻已经冲进雨里。

      雷虫儿和一众黄门赶紧拿着雨具追上去。

      几人到达清凉殿时,李院判和钟太医正在施针。李院判额头上全是汗,手都在发抖,显然已经连续工作了不短的时间,可皇后娘娘都没有苏醒的迹象,这才叫宫婢去请陛下、太子和魏王及驸马都尉过来。

      钟太医小声道:“老师,让学生来吧,您歇息一下。”

      李院判擦擦汗,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当两位太医出来,驸马谢叔业已经赶了过来,正抱着妻子,大手在她的背脊轻拍,低声宽慰安抚。

      二人说皇后请太子进去,太子妃带着聪郎和其余四个庶子女忙跟在后面进入内殿。

      萧律眼眶红红的,跪到尉迟皇后床前,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身上的银针,紧紧抓住她的手,颤声呼唤:“母后,母后可听得到孩儿的声音?”

      “皇祖母,皇祖母……”聪郎也跪在父亲身边小声喊着。

      尉迟皇后睁开凹陷的双眼,轻笑一声,摸了摸聪郎的头:“听到了,聪郎乖,皇祖母给你留了东西,回头找姚黄。”说着又转向儿子,“阿律啊,你是我和你父亲万千期盼而来的,但你也是兄长,要爱护弟妹,别再抢弟妹的东西。”

      萧律破涕为笑:“母后,孩儿又不是小时候了,不会再欺负阿衍和阿怜还有……还有三郎。”

      尉迟皇后欣慰地点点头:“好,答应了母亲,就要记住。去吧,去叫阿衍进来。”

      萧律颔首,领着小声啜泣的聪郎和荀氏等人出去,换萧衍进来。

      “母亲,你想要孙子还是孙女?”萧衍跪下来温声道,仿佛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睡前一问。

      “只要是你的孩子,儿女母亲都喜欢。你大哥有时候犯糊涂,你别和他争长短,能避就避,不能避便跟他理论,打一架也可以。只记着,你们始终是兄弟。”

      萧衍心中难受至极,母亲到这时候还念着他,不愿让他吃亏。

      “好的母亲,孩儿记住了,阿桃和阿怜,孩儿都会照顾好的。”

      尉迟氏颤抖地伸手,萧衍忙将脸凑过去让她摸:“好,母亲知道你最懂事最听话,也最让人心疼。好孩子,母亲的嫁妆,分了三份,其中两份给了阿怜,剩下的给你女儿。”

      “多谢母亲。”萧衍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尉迟氏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曾经一夜一夜的哭,现下早就没了眼泪。

      萧怜一进来就忍不住,扑在床头大哭起来。今日的母亲比前两日回光返照的还不如。

      “母亲对你没什么要求,只愿你平安喜乐就好。上次我说的受孕技巧,你都记住了吧?对着驸马不能一贯使性子,但也不能没性子,可记住了?”尉迟氏说到这里已经感到很累,可她放心不下,必须交代好这些。

      萧怜哭着点头,直说自己记住了。

      “嗯,还要敬爱兄长。去吧,叫阿桃进来。快去。”

      萧怜哭着答应,爬起来去唤阿桃。

      “母亲,你说,我听着。”阿桃抹了眼泪,非常镇定地跪下在床前。

      “就知道你是个大气的孩子,让他平安长乐……足够……”尉迟氏躺平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阿桃自然明白这个“他”是指的谁。

      她默默出去,换了萧重喜进来。

      尉迟氏的帐幔已经放了下来,她气若游丝的声音传了出来:“萧郎。”她喊的是他们年轻时的爱称。

      萧重喜鼻头一酸,虎目含泪,抖着道:“我在,你说。”

      “善……善待……他们三……兄妹。”

      “好,我答应你。”

      萧重喜静静等待她说下一个心愿,帐中却只剩下粗粗的呼吸,应该说是只有呼出气息的响动,进气的动静微不可查。

      一时间内殿落针可闻。

      当尉迟氏的呼吸便得缥缈,萧重喜才回过神。两位太医进来,尉迟皇后已经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李院判和钟太医对望一眼,拔下银针再刺入一个穴位,依然毫无反应。

      二人跪下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薨逝了。”

      萧重喜一下子往后仰倒,亏得雷虫儿紧紧看着他,忙将陛下扶到椅子上坐下,太医又过来诊脉,都道无妨,是悲伤过度。

      殿外的萧衍阿桃等人跑进来跪成一圈,痛哭不已。

      这时,姚黄红着眼拿出一个紫檀匣子,走到萧重喜面前跪下:“启禀陛下,这是娘娘生前让婢子……交给陛下的。”

      他接过匣子,抚着上面雕刻的牡丹双孔雀纹,压在心底早已模糊的记忆,此时跃然眼前。这是他们成亲后他送她第一份礼物时用的匣子,是他亲手画的样子请人雕刻的。当时她指着上面的孔雀娇滴滴道:“这只是你,另一只是我么?”还没说完自己先羞得抬不起头来。

      而今,她将它还给了他,是要将当年的情谊一并还给他么?五旬出头的陛下到底是流下眼泪,颤抖着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小卷轴,展开来是阿桃当初给她画的那幅小像。

      面上的妇人雍容华贵风韵明艳,小脸精致饱满,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欢欣满足的笑,他看着都忍不住翘起嘴角。这才是他的爱妻,是笑傲建康贵女贵妇圈二十多年的尉迟氏。

      可如今,她是个什么样?帐幔已完全打开,仰面在床上的尉迟氏脸色发青发灰,眼窝凹陷剩下双眼突出,双颊也陷得厉害,徒留颧骨高耸,曾经红润丰盈的唇,此时干瘪地微张,头发已全白。躺在紫色的床褥中,瘦骨如柴的身条几乎被吞没。

      她还不到五十岁啊。

      而这幅小像是六七年前的她。短短几年,她从明媚娇艳保养得宜的宗妇变作劳心苦情的掖庭妇人。

      萧重喜悲恸不已,亲自替皇后扶灵回建康。又辍朝十日,亲自给尉迟氏拟谥号:孝昭仁皇后。他把所有能给的美好的谥号都给用上了。

      再见陛下时,群臣蓦然发现,皇帝老态了许多,气质愈加沉稳浑厚,那双眼依旧锐利智慧,但再无曾经的意气风发睥睨天下,而且眼底的沧桑和孤寂浓郁得让人无法忽视。

      萧重喜和所有人一样,这一刻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老了,变成了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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